
解開手機鎖定畫面,十幾通來自媽媽的未接來電映入眼簾。20 歲的大學生溫蒂沒有回電,而是和朋友講了快三個小時的電話。
昨天溫蒂的媽媽傳了一則訊息,指責她過度沉迷手遊,沒有認真找打工,這或許是今天溫蒂不想接電話的原因。
一個月後,溫蒂主動傳了訊息給媽媽,說自己找到新的打工,但是地點較遠。她詢問媽媽,在自己存到錢買二手車之前,能否先跟她借車,媽媽回覆說好。
現代人的生活已離不開手機,想要知道人們做了什麼、和誰互動、如何互動,研究他們的手機內容,可能比回憶自述來得精確。
以故事中的溫蒂為例,她未必會承認自己刻意忽略媽媽的來電,也可能忘了當初找打工的契機源自一個月前的親子對話。

想了解青年人的心理?別錯過手機暗藏的線索
根據心理學家 Erik Erikson 提出的人格理論模型,一般人在 20 歲後步入「成人早期」階段,隨著身體功能發育成熟,會開始向外尋求和他人發展親密關係。關係的經營有賴相處的磨合、嘗試消減一部分的自我,並從中長出有別於原生家庭的人生觀或自我認同。
這個階段剛好對應到青年離開原生家庭、進入大學或職場、交男女朋友等人生經歷,手機是他們對外社交的重要工具。想要了解青年人的行為動機,從手機使用與觀看的內容觀察起,是最直接的方式。
為了得知手機如何成為青年獨立發展的助力,而家長又如何透過手機通訊介入子女的生活,中研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的卓牧融助研究員,參與了一項以 18-23 歲美國多種族背景青年為研究對象的實驗。
該實驗在 10 位受試青年的手機上,裝設史丹佛大學 Screenomics 實驗室開發的應用程式,進行為期一個月、每 5 秒擷圖一次(共累積 457,905 張螢幕擷圖)的手機使用研究。既觀察親子互動在不同時間尺度上的變化,也搭配數位民族誌方法,探討親子之間展現的「連結性」與「獨立性」互動。

圖|研之有物
從手機看見親子互動的小劇場
離巢青年和家長之間的互動,蘊藏許多細膩的情感維度,太過疏離恐怕無法提供來自家庭的情感支持,太過密切又可能影響青年的獨立發展。
研究發現,親子之間的「連結性」(Connectedness)通常表現在情感支持、持續性溝通、後勤與經濟支援等互動上。
情感支持表現在家長的主動關心、家長回應子女分享的生活點滴、家長對子女的抱怨表示理解。持續性溝通則展現在親子之間的定期對話上,例如每天早晨或傍晚問候彼此吃飽了沒、正在做什麼。

圖|研之有物(來源|Sun et al., 2022)
後勤與經濟支援的例子包含:子女詢問家長能否協助修理日用品,或提供緊急事件的金錢支援。這反映出青年對家長的依賴,若發生頻率過高,可能阻礙他們發展獨立解決問題的能力。

圖|研之有物(來源|Sun et al., 2022)
至於親子之間的「獨立性」(Independence)則可分成家長促進的獨立、家長的干涉或過度介入、青年的心理分離等狀況。
在個案中,有三位青年的母親均透過訊息,鼓勵孩子謀求穩定的工作,或提醒孩子為自己的生活負責,展現支持青年獨立發展的態度。
相反地,有些家長在短時間內密集聯絡子女,但孩子僅有少量回覆,這樣不對等的互動,顯示家長有過度介入孩子生活的傾向,可能妨礙青年的自主性發展。
手機擷圖也顯示,有的青年沒有立即接起家長的來電,反而繼續玩手遊。這種唱反調的行為,被視為一種個體化過程中的心理分離,但也可能導致青年與家庭的情感連結薄弱。

圖|研之有物(來源|Sun et al., 2022)
不論以上互動是正面或負面,皆可觀察到影響青年獨立性的不同案例。功能相同的兩台手機,在 A 家庭可能增加了家長放手讓青年離巢的安心感;在 B 家庭卻可能使家長過度介入青年的生活,影響青年的獨立發展。
卓牧融進一步指出:「目前 18-23 歲的年輕人幾乎都是人手一機,比起討論該不該使用手機,了解『如何使用手機』才是重點。」
當今的手機除了可協助親子溝通,也可用來和朋友社交、完成課業與工作,或從事看影片、打電動等娛樂活動,等於將原本參與家庭活動的時間,重新分配到其他生活需求上。
手機讓家長和離巢青年較容易取得聯繫,但手機的各種功能也拓展了青年探索外在世界、發展獨立生活的機會。

如何解讀來龍去脈?請找數位世界的人類學家
研究團隊之所以能從大量手機擷圖,揭示多個與連結性、獨立性相關的主題,關鍵在於運用「數位民族誌」(Digital ethnography)分析事件的來龍去脈。這和一般分析資料的方法有何不同呢?
卓牧融指出,民族誌(Ethnography)是人類學家與當地人長期共處、建立深度關係後,做出的詳細生活情狀紀錄。例如在田野拍了上百張照片後,回到暗房一張張查看,並記下幻燈片中的細節重點,針對豐富的情境脈絡進行分析。
所謂的「數位民族誌」就是把民族誌方法結合現代網路媒介。
Screenomics 彷彿一位虛擬研究助理,以每 5 秒擷取一次手機螢幕畫面的方式,貼身記錄受試者在數位世界留下的極大量足跡。
接著交由研究者坐在電腦前一幀幀看過,觀察他們讀了哪些社群貼文、和哪些人傳了訊息,再從這些零碎的生活片段中,拼湊出事件的前因後果。

圖|Screenomics Lab, Stanford University
怎麼從手機「圖海」中撈出關鍵內容?
如同警察辦案時須緊盯著監視器畫面,應用 Screenomics 方法進行數位民族誌研究時,研究者需瀏覽上萬張手機螢幕擷圖。但透過豐富的前後文脈絡,研究者更能發掘量化方法難以看出的因果關係。
例如我們想了解,為什麼青年要在這個時間點跟父母說自己沒空,我們就往前去看在這之前發生了什麼事?他真正想做的是什麼?這個擺脫家長的策略是否奏效?
然而,民族誌和其他質化方法較難以應用在大樣本的研究上,而 Screenomics 實驗室已經收集了數億張手機擷圖,這麼費時的工作能否由機器來輔助呢?
卓牧融表示,Screenomics 的發展軌跡確實和這十多年來的機器學習、人工神經網路、自然語言處理、電腦視覺等技術相互重疊。
舉例來說,Screenomics 實驗室應用光學字符識別(OCR)提取了數千萬張擷圖上的文字,讓研究者可以進一步用關鍵字篩選出可能相關的擷圖片段,大大降低了內容搜尋的成本。
在模型表現還差強人意的時期,仍須靠「工人智慧」來補強,不過時至今日,隨著 AI 技術的躍進,研究者已能透過自動內容分析,觀察到越來越豐富的媒介使用行為。如今實驗室應用 Transformer 模型提取圖像特徵向量(Feature vector)所建立的資料庫,已成為研究者必備的工具。
卓牧融補充道:「當前崛起的多模態大模型,在測量變量上的表現遠超過前代的技術。怎麼應用、改進這些工具,對研究者來說已是不可或缺的課題。這不是未來趨勢,而是既定事實。」

圖|Gemini
跨越時空!連結不同時間尺度的研究新局
了解 Screenomics 和 AI 趨勢之間的關聯後,就不難想像這類技術能為研究者帶來的新局。
過往的研究通常只能請受訪者回顧過去發生的事,就算只是三個小時前剛發生,受訪者的記憶可能就不太準確了。如此資料蒐集上的限制,導致很多研究假設難以被驗證。
卓牧融談到,Screenomics 擷取的是使用者手機螢幕上的畫面,觀察的範圍橫跨不同網路平台、也橫越了雲端和本機,適合用來研究「原來人們看完內容 A 之後,會傾向跑去看內容 B」的完整行為軌跡。
此外,我們可以拉出一串時間軸,觀察到每週、每日、每小時,甚至即時的時間尺度變化。

圖|Sun et al., 2022
假如未來科技融入生活的程度更緊密,資料庫持續以加密方式,儲存人們大量的數位足跡,我們或許就可以分析:數秒內升起的情緒若沒有排解,會如何擴展成接下來數天的心情;如果持續累積,會如何延伸成長達數月的症狀;最後是否會影響一個人的人格發展。
這裡面藏有無數讓研究者好奇的題目,儘管學界不乏長達數十年的追蹤研究,但要辨識出是哪些年少時期的關鍵一瞬,造就一個人的人格特質,仍相當困難。而像 Screenomics 這樣的資料科學方法的進步,已逐漸為媒體心理學的研究開創新局。
解密大眾行為的媒體心理學

圖|研之有物
回憶起走入「媒體心理學」領域的緣起,起因於卓牧融對「大眾行為」的好奇。
「為什麼社會上的對立這麼嚴重?為什麼大家會相信沒有根據的新聞,甚至為此吵到不可開交?」出於對社會輿論和公眾意見形成的關注,他在鑽研過經濟學、政治學後,選擇進入史丹佛大學傳播學系從事研究。
史丹佛的學風自由,傳播學系的老師來自政治學、心理學、社會學和資訊工程等不同領域,每個人的研究主題各異其趣。卓牧融回憶道:「史丹佛曾為了開展新研究,找了一位做 VR 的老師、弄了一套最好的 VR 設備。在放環境音效時,整棟樓都在震動,很有科學怪人的味道!」
傳播學本身就是一個極為跨領域的學科,卓牧融建議對相關領域有興趣的學生,不應限縮於追求特定的領域知識,應廣泛閱讀各類科普內容。也可以從關心的議題著手,留意大眾媒體如何報導新聞事件?這篇報導的觀點是什麼?與我們日常的討論方向有何不同?
卓牧融預期,未來十年傳播學融合的研究主題、研究方法和應用方式,將會達到現今難以想像的境界。經由反思生活中的新聞報導方式,敞開心胸探索其他學科領域的經典,將能以更宏觀的視野,回應我們對當代大眾行為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