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是歷史的主體
2018 年全聯中元節廣告下架後引發一連串熱議,於此暫不論政治影射話題,深究廣告主題,你會發現廣告呈現「好兄弟向人類道謝」的劇情,源於「普渡」在社會與人文的心理基礎(註一)。一方面感念祖先,另一方面陳設牲禮蔬果供養好兄弟,並輔以諸神的力量,使孤魂野鬼遠離飢寒、流離。
中元普渡、靈媒童乩等等,牽扯怪力亂神的話題,或許有人會覺得迷信、不值得研究,但看在中研院史語所的特聘研究員林富士眼中,其實你我的生活,就是歷史的一部分。
林富士所著作的《小歷史:歷史的邊陲》,書中不僅有大量篇幅關注底層社會的歷史,甚至分享了關於詛咒、廁所、女性的歷史等研究,這些旁人看似反骨的主題,最終可追朔到一個重要的概念:
人民的歷史,必須有人發聲!
研究這些另類主題的林富士,並不是為了搞怪而搞怪,而是透過研究「小人物」的生活歷史,進行一場自我追憶的旅程,並為人民爭取歷史的主體性。
道在屎尿:屎尿的重要超乎想像
《小歷史》一書在〈身體的歷史〉篇章中, 開篇就提到《莊子・知北遊》裡的一段精彩對話。莊子與東郭子兩人辯論道在何方,最終莊子說出了:「道在屎尿」,惹得東郭子閉口不言。
一般人對於「屎尿」肯定都是敬而遠之,最好「不聞不問」,更別說要拿到學術界品頭論足。但如果你轉換成史學研究的視角,你會看見三個值得研究「屎尿」的理由。
第一:屎尿在傳統農法中是重要的農業肥料。臺灣農家過去常使用堆肥農法,因此廁所經常和豬圈牛舍蓋在一起,並將人和動物的糞便跟稻草混在一起,變成堆肥。讀研究所時,林富士發現漢代農村的廁所結構,跟 1960 年代臺灣農村廁所如出一徹,他認為這是漢代農村建設和農法十分早熟的證明。
第二:從醫療史來看,屎尿也曾扮演中醫藥方的角色。根據《五十二病方》這本古老醫書記載,被毒箭射傷,需飲用「小童溺(尿)」來解毒。林富士憶起小時候農村生活,亦曾遇到鄰居來索取童子尿治病。
第三:從宗教史的角度切入,屎尿的有無也被視為人神之間的差異,例如歐洲中古時期的基督教教士,常常爭辯「天堂有無屎尿」的話題。而道教有一說認為仙界有「管理廁所」這份工作,由漢代的淮南王成仙後負責掌管 (出自《太平廣記》卷八);有另一說則認為神仙雖有飲食,但不用排泄 (出自《太平廣記》卷三八三)。此外,佛典例如《轉輪聖王修行經》則認為「大便」、「小便」是人的煩累,因此有無屎尿就是人和佛的差別。
綜合上述三點,屎尿分明在人們生活中佔有一席之地,但在學術研究卻是冷門到不行的主題。看到這裡你肯定想問:為什麼林富士會想到要研究屎尿呢?
冷門的研究主題,來自過往的成長回憶
我對歷史的認知是:歷史是人類對於過去事物的追憶跟敘述。
對林富士而言,他的研究主題多是在追憶他的過去。他認為歷史學家該關心的事,不該有善惡美醜、異常日常之分。帝王將相跟平民百姓,都是過去事物的一部分,不需要選擇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
他只是在不同的時間點,找到自己關心的部分歷史,並將之抽取出來連結自身的研究,因此這些看似冷門的研究主題,對他來說是很自然的。
從孩童時期到出社會工作,林富士一共經歷了三種不同的廁所型態,有與牛豬混用的糞坑模式、與鄰人共用的公共廁所、還有城市先進的抽水馬桶。廁所對他來說不僅是一種排泄廢物的場所,也可以用來排泄情緒,例如許多人會躲在廁所偷哭,把內心的壓力宣洩出去,對著梳妝鏡整裝再出發。
無論是《小歷史》一書或是過往豐富的著作,林富士的研究多是從親身經歷出發,並以嚴謹的學術論文來探討。除了前述的屎尿/廁所歷史,靈媒/巫術的歷史研究也是。
生活圍繞宮廟文化,為何逃避研究它?
想像你是一位外國人,走進臺灣街頭,你會訝異宮廟的數量如此多。談到宮廟文化,不得不談到 HBO 影集《通靈少女》,劇中主角作為陰陽兩界的溝通人,看似威風凜凜,但靈媒身份帶給主角的困擾、以及旁人的鄙視與不屑,卻也體現「靈媒」或「巫覡」這種人神之間的媒介,於歷史研究中的處境。
受到「啟蒙運動」與「新文化運動」等科學與理性思維影響,靈媒、巫覡等主題鮮少進入學術殿堂,知識分子對其有先天性的排斥。但其實,在人類學家眼中,所謂「通靈」、「巫術」只是一種操控鬼神、以滿足施術者欲望的技術;甚至英國人類學家 Bronislaw Malinowski 曾說:「巫術的文化價值,乃是在緊急存亡之際,充作穩度危瀾的橋樑」。對此現象,歷史學家林富士也提出有趣的見解:
靈媒、巫術是一個普世現象,歷史上許多社群都有這些人神溝通的傳統,人類最早的宗教專家與知識分子也是這群人。
在文字尚不普及的年代,許多知識會透過靈媒或巫覡的樂舞表演來傳遞;在醫療尚不發達的時代,許多人心透過巫術或靈媒的話語來安定,例如《周禮》記載周代常用巫術來治病和祈雨。雖然一般認為,相信巫術、崇拜鬼神是一種「將命運交給上天決定」的迷信,但其核心思想,卻蘊藏著「人們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想法。
《小歷史》一書中說明:「由巫術文化孕育出來的民族性格,往往是多欲的、奮發的,而且不容易絕望,因為他們相信:鬼神能影響人間一切禍福,而巫術則可以操控鬼神,所以,真正主宰禍福的還是人。」
這種對巫術的信念,從殷商一直到明清、再到現今,協助人們面對與處理水旱災害、疾疫流行、與政治社會混亂的局勢。當然,除了正面影響,巫術信仰也讓人「拘而多畏」,耗費許多時間跟金錢在迴避各種禁忌。任何事物都有一體兩面。
林富士認為,研究靈媒與巫術的歷史並非宣揚怪力亂神,而是要幫助不理解的人,去了解這種信仰從古至今是如何影響人們的生活,例如人民生病時為何要求神問卜、婚姻不順的人為什麼肯花錢求符;也讓這些信仰者去了解自己祭拜的對象是誰、信仰的意義是什麼。
另外,藉由觀察歷史中靈媒、巫覡如何發揮溝通魅力,也可以用來解釋當代傳播現象。綜觀媒體,你會發現當今知識豐富卻不善演繹的專家學者影響力逐漸下降,變成是擅長說話表演的網紅、名嘴掌握著發言權,為什麼?
林富士解釋,雖然現在是科學與理性支配的世界,但由於媒體的視覺與聽覺特性、直播的熱潮,讓好似靈媒、巫覡那種透過肢體展演、情感渲染的溝通方式逐漸復活。
未來媒體檯面上有影響力的人,往往融合現代科學與知識,加上類似古代靈媒與巫覡的表演魅力、情感的渲染力。
探討淵遠流長的巫術傳統,不僅能明白信仰、文化是怎麼形成的,還能鑑往知來,讓我們覺知接下來尋常百姓生活的風向。
沒有部落客紀錄生活,平民史料取得困難
一般來說,史書上記載的都是帝王將相的豐功偉績,而活在過去的庶民,不像現在有社群平台可以記錄人生,也沒有一些部落客、YouTuber 成天留下生活軌跡。平民史料的收集難度,確實比歷史偉人高出許多。
不僅是缺乏素人記錄者的問題,也牽扯到文字的普及率,歷史上庶民不識字者眾,留下來的文字紀錄較少,但還是有些蛛絲馬跡可供歷史學家搜尋。
士人寫詩時會寫考場失意、風花雪月的事;有些愛寫日記的古人,也會在日記或書信中紀錄日常生活瑣事,例如今天吃了什麼、做了什麼事、去哪裡遊覽。更甚者,從志怪小說、博物志或風俗誌中,可以找到鄉野故事,雖然這些在過去被當作是壹週刊等級的娛樂刊物,但從中能看見許多有趣的平民生活紀錄。
除了文字,器物與圖畫本身也是一種紀錄、一種表達。在文字記錄不普遍的時代,歷史學家經常透過陵墓中的陪葬物,去窺探古人的生活。當然,非文字的紀錄常有許多當代研究者揣摩的部分,只能透過不斷地思考、研究,才能步步接近真實。「不管我們怎麼努力,人類的視野總是有侷限的。」林富士說。
歷史是不可復原的,我們只能趨近於那個事實。真正的事實是消失的。
為長期禁言的民眾發聲,是小歷史的意義
「學校想要教給我們的知識,離我們的生命太遠了!」林富士說。出生在戒嚴時期,歷經改革開放,他發現雖然解嚴之後人民當家作主,國家的主體是人民,但在歷史教科書上卻沒有「人民」的歷史。
正如他在書中提到的,關於檳榔的歷史、屎尿的歷史,甚至是厭勝、解夢和童乩的歷史都不存在於課本中。人類學做相關研究的人很多,但歷史學卻相對較少。
當教科書教授的歷史,與經驗中的日常相去甚遠,並且學界對於這些研究帶有歧視感,不經讓人思考:難道不屬於上流社會的生活習慣,就不是歷史的一環嗎?
在歷史的書寫上,必須要有人勾勒出人民的真實形象,而不是任由在上位者或都市菁英來定義他們的輪廓。
林富士希望能引導人們「認識自我」,瞭解「自我」的形成過程,並檢視當前社會發展的缺憾。也因此在他的著作《小歷史》中,沒有遙不可及的宮廷鬥爭、戰場上的運籌帷幄,也沒有萬中選一的奇才,只有芸芸眾生的習俗與生活。
透過此書,林富士想告訴我們:群眾的歷史不該是被遺忘的主體,不該是邊陲地帶,而是該被認真研究的焦點題材,成為歷史寫作的核心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