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有免疫治療方法對八成患者無效
「免疫檢查點抑制劑」是目前最常見的癌症免疫治療方法之一,但為什麼只有約 20% 的患者有良好反應?要理解這個問題,必須先認識「免疫檢查點」。
「免疫檢查點」是特定的蛋白質,作為免疫系統的安全調節機制,這些蛋白質會確保免疫細胞不會過度活躍,攻擊正常細胞。例如免疫檢查點 PD-1/PD-L1:正常細胞在某些發炎環境時,會表現出 PD-L1 蛋白,並且和T細胞表面的 PD-1 蛋白結合。一般情況下,這有助於防止免疫系統過度活化,避免 T 細胞失控攻擊正常細胞。
然而,癌細胞巧妙運用了身體的保護機制來逃避免疫系統。它會假裝自己是受到環境壓力的正常細胞,表現出 PD-L1 蛋白,與 T 細胞的 PD-1 結合,結果 T 細胞就會「被關機」,無法攻擊癌細胞。
阻斷癌細胞和 T 細胞的免疫檢查點蛋白質結合,就是癌症免疫治療路徑的關鍵。
好在現今已有許多美國 FDA 批准的免疫療法,包括:抗 PD-1 藥物或是抗 PD-L1 藥物。PD-1/PD-L1 這兩個免疫檢查點,只要成功阻斷或抑制任何一端,就可以解除 T 細胞的「關機狀態」,重新活化 T 細胞。如此,T 細胞將再次識別並攻擊癌細胞,從而有效控制癌症。
儘管免疫療法有其潛力,但李育儒強調,每個人的健康狀況不太一樣,癌細胞或者免疫細胞上面的免疫檢查點蛋白質表達也有所不同。目前只有大約 20% 的癌症患者對 PD-1/PD-L1 抑制劑有反應,其餘 80% 的患者並未受益。因此,分析免疫檢查點,尋找新的免疫調控機制,就是當前生醫研究的焦點。
UFL-1:調控免疫檢查點的全新角色
李育儒指出,要有效抗癌,首先要理解癌細胞與免疫系統之間的交互作用,找到新的免疫調控機制。其次,可以調節免疫檢查點蛋白質的表現量,間接提高治療的成功率。
調控機制的抑制功能很重要,李育儒團隊發現,除了把 PD-1 和 PD-L1 作為「第一個剎車」,常見的 CTLA-4 蛋白則是另一個重要的免疫檢查點,可視為「第二個剎車」。現有研究已知,抗 PD-1 藥物與抗 CTLA-4 藥物結合使用,將產生「一加一大於二」的抑制協同效應,提高治療效果。
然而,免疫檢查點抑制劑的療效,仍受到很多未知因素的影響。李育儒以此做為研究動機,成為全世界第一個在 T 細胞上發現 UFL-1 酵素作用的團隊!這是全新發現的免疫調控路徑。
什麼是「UFL-1」呢?它是一種參與蛋白質修飾過程的特殊酵素,這個修飾過程稱為「UFMylation」:身為助手的 UFL-1 會將一顆顆的「UFM1 蛋白」串聯標記在某些目標蛋白質上,這個標記就像和細胞說「這些特定的目標蛋白質不能丟掉喔!」,阻止目標蛋白質被細胞降解。
總之,李育儒團隊研究發現,UFL-1 會傾向支持 PD-1 的蛋白質修飾過程「UFMylation」,修飾後的 PD-1 不容易降解。PD-1 的穩定存在,導致 T 細胞失去功能,無法辨識有 PD-L1 特徵的癌細胞。而李育儒團隊正是從 UFL-1 著手研究,成功找到讓 PD-1 順利降解的方法!
AMPK:能量感測器來助攻!
除了 UFL-1 的酵素調控路徑之外,李育儒團隊還發現,UFL-1 原來還可以被更上游的酵素「AMPK」所調控。
「AMPK」是細胞內的能量感測器,細胞在低能量狀態時,AMPK 活化;高能量狀態時,AMPK 受到抑制。研究人員發現,活化的 AMPK 會跑去磷酸化 UFL-1,進而影響 UFL-1 的結構以及 UFL-1 與 PD-1 之交互作用,進而影響 PD-1 蛋白質的分解。
具體來說,UFL-1 身上有個特定位置會被 AMPK 磷酸化(P化),貼上了 P 的貼紙,就像「樂高積木的卡口」。而帶有 P 貼紙的 UFL-1,會傾向和其他蛋白質結合成複合物,改變原有結構。
這個「包袱太重」的 UFL-1 複合物,會傾向減低 UFL-1 與 PD-1 之交互作用,進而阻止 PD-1 的蛋白質修飾過程「UFMylation」。而未經修飾的 PD-1,會傾向泛素化(被細胞標記為垃圾),最終被細胞降解。當 PD-1 被降解,T 細胞就能再次活化,辨識出有 PD-L1 特徵的癌細胞。
這意味著,AMPK 在這個過程中,具有「免疫開關」的功能,能夠影響 UFL-1,進而調控 PD-1 的最終表現。
所以說,活化的 AMPK 愈多愈好、PD-1 愈少愈好嗎?No!仍需考慮細胞其他生化反應,避免免疫系統失衡,導致細胞免疫風暴。
李育儒認為,AMPK 和 UFL-1 這 2 個新的酵素調控機制,未來可望做為新的藥物靶點,提高免疫治療的效果。雖然人體相當複雜,還有很多生化反應要綜合考量,避免免疫系統失去平衡,然而李育儒團隊發現的新調控機制,已讓免疫療法在科學上有更多新的知識和理解。
「UFL-1 調控機制」的抗癌潛力
從李育儒團隊的研究,我們知道 AMPK/UFL1/PD-1 的調控路徑,最終將影響殺手 T 細胞(正式名稱:Cytotoxic CD8+ T cell)的抗癌效果。李育儒表示,研究可望幫助那些現行免疫療法無效的癌症患者,為臨床治療提供新的思路。本研究目前還在動物實驗階段,在考量免疫系統平衡的前提下,大致分為兩個思路:
1. 降低 PD-1,提高原有藥物療效:
如果癌症患者 T 細胞中的 PD-1 表現量很高,代表免疫系統已經鈍化。或許可使用 AMPK 活化劑減少 PD-1 的表現,從而提高抗 PD-1 藥物的療效。
現階段已有藥物可以刺激 AMPK 的活性,如 Metformin(多用於治療糖尿病)和 A769662,可以減少 PD-1 的表現。找到 AMPK/UFL1/PD-1 的調控機制,等於是在原有抗 PD-1 藥物的基礎之上,更加強了疫療法的效果,讓 T 細胞更有效地攻擊癌細胞。
2. 降低 PD-1,解除 T 細胞封印:
李育儒團隊發現的 AMPK/UFL1/PD-1 的調控機制,可以用來有效減少 PD-1 表現,間接解除 T 細胞身上的封印,使 T 細胞高度活化,有效攻擊癌細胞。李育儒比喻 PD-1 蛋白質降解的過程,就像「把蒙蔽 T 細胞眼睛的一塊布拿掉了」,而殺手 T 細胞「解除封印」之後,就可以持續辨識與清除癌細胞。
免疫治療可對付難治性癌症
目前癌症的主要治療方式有哪些?外科手術切除腫瘤最直接,但是不適合癌症後期,或是已經擴散到其他地方的癌症。化學藥物治療不分敵我,對正常細胞傷害較大,也經常需要搭配放射治療。而靶向治療,則是針對癌細胞特定分子或訊號通路投放藥物,干擾癌細胞生長。
李育儒提到,免疫治療和其他治療不太一樣。免疫治療是增強或改變患者自身的免疫系統來識別和攻擊癌細胞,包括本篇文章談到的免疫檢查點抑制劑、CAR-T 細胞療法、癌症疫苗(註)等,而癌症免疫治療的重要性在於其獨特的治療機制和持久效果,也是他投入研究樂此不疲的原因。
他認為,未來免疫治療的優勢主要分成三類,第一,免疫治療透過活化或改造患者的免疫系統,使其能夠識別和攻擊癌細胞,這與傳統的治療方法(如化療和放療)直接殺死癌細胞的機制不同。
第二還具有持久反應,一些患者對免疫治療的反應可以持續多年,甚至在治療結束後仍然有效,這是因為免疫系統可以形成記憶,長期監視並攻擊殘留的癌細胞,第三,擅長治療難治性癌症,例如以下幾種:
1. 黑色素瘤:適用免疫檢查點抑制劑,如 PD-1 抑制劑和 CTLA-4 抑制劑效果佳。
2. 非小細胞肺癌:適用免疫檢查點抑制劑,如 PD-1 和 PD-L1 抑制劑在非小細胞肺癌患者中,生存期延長。
3. 腎細胞癌:可結合免疫治療與靶向治療,療效較好。
4. 霍奇金淋巴瘤:適用 PD-1 抑制劑,在經典霍奇金淋巴瘤的療效佳。
5. 頭頸癌:適用免疫檢查點抑制劑,在治療某些頭頸部鱗狀細胞癌中,效果顯著。
抗癌科學之路長漫漫
發現免疫調控機制並不容易,李育儒團隊花了三年多時間,設法找出免疫檢查點與哪些相關蛋白質反應,他不諱言地表示「癌細胞非常狡猾聰明,每個新發現除了要嚴謹地確認,都還要經過動物實驗確認。」他與團隊透過小鼠研究證實 UFL-1 和 AMPK 蛋白質交互作用的存在。
未來,團隊還會進行毒性分析及臨床實驗,期待破關斬將,將潛在的治療新星轉變成造福癌友的利器。對他來說,從清華大學生命科學系(學士)、陽明交通大學生化暨分子生物研究所(碩士),到臺灣大學分子醫學研究所(博士)一路走來,先後受到恩師中央研究院吳妍華院士(碩士班指導教授)與中央研究院陳瑞華特聘研究員(博士班指導教授)的啟發,就注定投入癌症治療領域,堅定不移。
他一度曾經想要從醫,最後卻選擇投入「新藥推手」,他耐得住研究無數個撞牆期,不畏艱難前往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深造取經。李育儒說,「癌症研究的路很長、很辛苦,但我希望能為癌症治療找到一個 milestone(重大轉捩點)。」
李育儒談到自己的研究動機,表現出無比的熱情和堅定。他提到,「我們每個人都可能面臨癌症的威脅,即使現有藥物只對 20% 人有效,我的研究只要增加 3%、5% 機會,也能夠救到不少患者,改變無數人的生命。」
他更列舉,麻省理工學院教授 Harvey F. Lodish 博士的故事,Lodish博士創辦了多家公司、開發了許多藥物,並且研究成果最終拯救了自己的孫子。「以前面對癌症我們束手無策,但有了更多工具後,我相信在未來癌症可以像慢性病一樣被管理。」這不只是李育儒的夢想,也是他堅持不懈進行研究的動力所在。
下一步:尋找更多免疫檢查點的調控機制
相比國外,臺灣癌症免疫治療發展仍有很大的成長空間。李育儒提到,實驗室未來的研究方向,不只研究 PD-1/PD-L1 系統,他們希望找到更多免疫檢查點的調控機制、以及更多免疫療法的新策略,希望最終都能轉譯到臨床的治療應用。
此外,面對越來越多患者開始在初期接受免疫治療,隨著時間的推移,腫瘤有可能會發展出抗藥性,李育儒實驗室的下一步也會投入「抗藥性」研究,他坦言,自己做癌症研究這麼久,其實最重要還是「預防」,早期治療盡快手術或清除最簡單,如果等到癌細胞開始轉移或到後期時,基本上非常難治療,壓制癌細胞數量後,往往又會長回去,有時候壓得愈強,反彈生長得愈快。癌症有高度的異質性,每個人的基因型都太不一樣,這也是為什麼往後精準醫療(Precision Medicine)會變得愈來愈重要。
面對研究過程中的阻礙,他認為生醫就是「打開潘朵拉的盒子」,找出可能的假設、一步一腳印去驗證,「沒有什麼是做白工,就算失敗,你也知道這條路行不通,慢慢去調整藥物的設計。」
「生醫能救人!」臺灣不該只有電子產業
回到現實面,該如何創造足夠的研究與人才量能,李育儒也表達了他對生醫產業的盼望,「臺灣不能只有電子產業,雖然半導體製造很厲害,但下一步是什麼?你可以不使用手機,不看電視,但生病時卻無法沒有藥物。」
相比美國生醫產業成熟而健全,臺灣生醫產業儘管目前薪資較低,但他相信這個領域在未來會有巨大的變革與發展。「我常常跟學生說,希望大家保持對研究的興趣和熱情,持續努力,你總會找到你想做的事情。」
受惠於 AI 技術的發展,他也非常樂觀,「我們處在一個大數據時代,可以利用 AI 加速篩選平台和方法來找到可能的生物標記,希望有一天能夠開發出來自中研院的藥物或技術,為國家做出貢獻。」
李育儒也看好臺灣的生醫產業前景,認為臺灣生醫可以創造更多的工作機會,例如臺北南港的「國家生技研究園區」,未來可提供生技公司各種人才,包括行銷、研發、管理等,都能讓整個生態圈變得更活躍成熟。
最後,他表達對生物研究的未來充滿希望。「保持樂觀和快樂的心情很重要,生物研究可能會有一天改變世界,我見過許多朋友在生醫領域創辦公司或推動新藥,成功地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我相信我們也可以做到。」
註:「CAR-T 細胞療法」,涉及從患者體內提取 T 細胞,經過基因改造使其能夠更好地識別和攻擊癌細胞,然後再將這些改造過的細胞輸回患者體內。「癌症疫苗」,是訓練免疫系統識別和攻擊特定的癌細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