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資料分析,看見「社會不平等」的根源—家庭與學校教育

運用社會學,研究台灣教育

學習社會學有何用?中研院歐美所黃敏雄研究員在每日的資料耙梳裡,試圖找出回應現實世界的方法。在冷冰冰的數字裡,他關注「教育」議題,探尋「社會不平等」的根源。

教育不平等,可能加劇社會的階層差距

育有二子的黃敏雄研究員,對台灣的教育有深刻的想望。他蹙眉,看著問題所述思考「是否仍有其他欲提出的觀察以及可能性」,彷彿開啟了研究者樂於發問、往下探尋的開關。

問開始研究「教育不平等」的起因是?

答理想上我們希望學校教育是一個平等化的過程,不同家庭背景的學生來到學校後,從不平等逐漸變成比較一致的。

理想上是如此,可是有時學校教育並不是這樣,只是反應了學生家庭背景的不同,維持這樣的不平等、或加劇這樣的不平等。

我是學社會學的,其中一個領域是「社會階層」,也就是研究社會不平等。我們從文獻裡知道,影響一個人的職業地位,最重要就是「教育程度」。而影響教育程度最大的就是個人在學校的學習表現,包含數學、科學以及其他科目的表現。

個人在學校的學習表現不僅影響未來受教育的程度,也直接對未來的工作表現與收入有所影響。我在看到這個重點後,就聚焦在學生學習表現的研究,因為這對於學生未來是有重大影響的。

問如何蒐集資料,觀察台灣的教育問題?

答我使用的資料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台灣本土、一部分是跨國的。

跨國資料主要包含兩項,分別是 the Programme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 (簡稱 PISA) 和 Trends in International Mathematics and Science Study (簡稱 TIMSS) 。另一個本土、台灣自己建構的,叫作Taiwan Education Panel Survey (簡稱 TEPS)。圖│研之有物(資料來源│黃敏雄)
研究使用的跨國資料主要包含兩項,分別是 the Programme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 (簡稱 PISA) 和 Trends in International Mathematics and Science Study (簡稱 TIMSS) 。另一個本土、台灣自己建構的,叫作Taiwan Education Panel Survey (簡稱 TEPS)。
圖│研之有物

PISA 和 TIMSS 涵蓋數十個國家的中學、小學學生學習評量與調查,這些資料的蒐集是由跨國教育評量組織推動,建立收集資料的標準程序與作法,再由各國的大學研究團隊收集學生資料。資料定期釋出,提供研究者使用。

過去我是台灣教育長期追蹤資料庫 (TEPS)這項資料收集計畫的協同主持人,主要負責學生學習評量測驗的設計,以測量學生從國一到高三的學習成長。

黃敏雄表示,會開始建構 TEPS,為的是讓台灣有一個資料庫來研究台灣的教育問題。圖│iStock
黃敏雄表示,會開始建構 TEPS,為的是讓台灣有一個資料庫來研究台灣的教育問題。
圖│iStock

台灣教育長期追蹤資料庫 (TEPS) 是針對 2001 年的國中一年級與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做調查,各約兩萬個樣本,約兩年做一次追蹤調查,直到高三下學期。

問卷內容包含許多面向的問題,有學生、家長、老師、學校行政人員等不同問卷。除了調查問卷之外,學生還接受一組約 75 題的學習評量,測驗時間約 90 分鐘。這組學習評量的目的在於評估學生在國中及高中階段學習表現的成長。

只是隨著時代演進,學生學習狀況會有所變化,有需要建構新的資料庫,會需要團隊以及經費與時間來維護、進行,在這之中,需要有知道怎麼做抽樣的人、設計問卷的人、對資料收集有經驗的人。

畢竟,做調查就是一個專業。

問在東亞國家裡,台灣的教育有何獨特之處?

答在跨國教育評量資料裡,我們看到表現比較好的、前面幾名通常都是「東亞」,新加坡通常都是第一名,接下來是南韓、日本、台灣、香港。我們會懷疑可能是因為我們有考試,把學校學習、考試看得很重,為了進入好的大學而需要補習。

但在 PISA 裡有一個評量不是數學、也不是閱讀,而是叫做「創造性的問題解決能力」,這在東亞的國家表現還是比較好的,這也就使得「你們只會考試沒有創造力」這樣的指涉不攻自破。

另外台灣有一個特色,在 TIMSS 裡,將同一年級學生的數學表現高低劃分為四項標竿,分別為進階、高級、中級及初級的國際標竿 (advanced, high, intermediate, and low international benchmarks)。

如下方表一所示,在 2003 年,台灣只有 16% 的小四學生數學表現高於四年級的進階國際標竿,遠低於新加坡的 38%,也低於香港的 22% 與日本的 21% 。但是,四年後,這批小四學生升到國二時有極為明顯的進步,有高達 45% 的學生表現高於八年級(國二)的數學進階國際標竿,超過其他東亞國家。

表一. 國中小學生數學表現達到進階國際標竿(advanced international benchmark)的比例 (單位 %)圖│研之有物(資料來源│TIMSS)
表一. 國中小學生數學表現達到進階國際標竿(advanced international benchmark)的比例 (單位 %)
圖│研之有物(資料來源│TIMSS)

這種「突飛猛進」的學習成長模式,顯示台灣學生的數學表現能隨年級提升而有獨步全球的長足進步,是相當奇特的現象;但並非所有同一屆的台灣學生都有突飛猛進的數學表現,仍有一部份學生進步速度較為緩慢。

如下方表二所示, 2003 年時小四學生未達數學初級國際標竿的比例約只有 1% ,但是四年後這群學生升上八年級(國二),未達數學初級國際標竿的比例提升為 5% 。

表二. 國中小學生數學表現未達到初級國際標竿(low international benchmark)的比例 (單位 %)圖│研之有物(資料來源│TIMSS)
表二. 國中小學生數學表現未達到初級國際標竿(low international benchmark)的比例 (單位 %)
圖│研之有物(資料來源│TIMSS)

也就是說,隨著年級提升,數學成績嚴重落後的台灣學生,從小四升到國二這四年期間,約增加五倍。

這些數學學習成長緩慢的台灣學生,通常是家庭社會經濟地位較低者與成績原本就較為低落者。所以在突飛猛進的進步背後,我們仍要去關注在這些學習狀況中落隊、差距加劇的學生的存在。

問為什麼用「數學」科目來比較?

答第一,數學是大家到高中畢業前都要學的。第二,數學科目跨國來看不受文化的影響,像閱讀能力會受到語言的限制,所以在跨國的資料分析上,就沒有比較的基準。所以相較起來,數學會比較客觀。

問為何想研究教育的「城鄉差距」?

答我發現大眾對城鄉學生學習表現的差距,存有一些刻板印象。

媒體對偏鄉學校的報導,加深民眾對城鄉差距的刻板印象。偏鄉成為民間教育團體熱情投入的對象,也是政府投入資源的特定對象與重點目標。民間教育團體與政府的作為,似乎都受刻板印象所影響。

但我認為:教育政策的制定需要有實證研究做為基礎。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討論城鄉差距,看的是台灣四年級跟八年級(國二)數學這科的表現。一般以為只要在偏鄉,學習表現一定會比較低落,都市就學生學習表現都會比較好,學校設備師資也會較佳。但透過研究數據,平均來看偏鄉或城市雖有顯著的差異,可是在都市或介於兩者之間中間地帶的城鎮,有更多學習低落的學生存在。

我們若只注意偏鄉,好像只要把偏鄉學習表現拉高就可以解決學習落差很大的問題,但事實上是沒有辦法的──因為大部分學習表現低落的學生是集中在「都市」或者「都市外圍的城鎮」,偏鄉只佔了一小部分──也就是說,我們注意城鄉差異的時候,也要注意到學校內的差異很大、甚至班級內的差異也很大。

差異不是只落在學校之間、都市鄉村之間,而是落在學校裡面,甚至小到班級以內。

所以我們的焦點其實不應該變成一種「不同地區」的思維,而是「每所學校」都值得我們注意,因為學習低落的學生是散佈在各個學校之內,而不是集中在偏鄉之中。

問社會學如何應用於或參與現實社會?

答社會學家要到處跑、進入不同場域去了解社會?還是關在自己的研究室裡面,埋首研究?我想是有不同的看法。就我來說,我沒有說社會學家應該要如何,但我可以說,目前為止我做了些什麼。

我使用蒐集好的資料,是來自於其他社會學家們進入場域、進入學校發問卷評量,甚至有許多不同國家的人把資料收集、整理好。這些資料是由一群專業團隊所建構的,數量龐大,具代表性,有良好的品質。我提出研究問題,分析這些資料,呈現一些研究發現。

這些研究發現通常不是在進入場域當下能夠一次看到的,而是必須運用資料才能呈現、使人信服的。

所以這是身為一個社會學家,我所做的參與,做出來的研究結果往往是沒有做的話並不會知道、要做了才知道的情形,幫助我們更加了解台灣學生學習的狀況,我是透過這樣的方式在呈現這些研究結果或我對社會的觀察。或許可以說是每個社會學家的角色都不太一樣。

「我覺得比較重要的是去提出一個我覺得重要、有意義的研究問題,然後透過資料來去回應、呈現這樣的問題」黃敏雄說。圖│研之有物
「我覺得比較重要的是去提出一個我覺得重要、有意義的研究問題,然後透過資料來去回應、呈現這樣的問題」黃敏雄說。
圖│研之有物

去提出一個議題,不是只有我關心的,是社會會有興趣、想要知道的。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下一步要做什麼,這是影響一個學者最重要的問題:你下一步要做什麼?是什麼樣的議題?議題本身的意義跟重要性在哪裡?為什麼你要花這麼多時間去投入這個議題?本身要說服自己跟別人這是一個值得關心、重要的議題。

有時候,我的靈感是來自於像這樣的討論,或者跟一些人、我的研究助理、其他老師討論。我不會認為把自己關在研究室,做資料分析、鑽研研究方法、找統計模型就足夠了,我覺得我也需要走出去、多看一些。我想對我來講最大的挑戰是,接下來我要做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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