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東西思想!綜觀政治現代性發展軌跡
在 2020 年發表的《探索政治現代性:從馬基維利到嚴復》專書中,蕭高彥從長年鑽研的西方第一波、第二波現代性說起,最終暢談嚴復與中國政治價值的形成。
這是一趟跨越 400 年的政治現代性之旅。西方面臨的第一波現代性,以 1513 年馬基維利的《君王論》揭開序幕,一直到 17 世紀陸續有格勞秀斯、霍布斯、洛克等思想家登場,持續探討主權國家的形成。
這一時期爭論的焦點環繞兩個對立概念:一派為主權論,支持王權的絕對主義;另一派主張民權論,認為國王的地位雖然高於平民,但當跨入群體時,人民整體的權力將高於國王──這正是現代社會契約論的原型。
第二波現代性是在西方國家體系穩定之後,因資本主義、商業社會的發展而興起的政治論述。蕭高彥從 1748 年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談起,一路爬梳至英國古典自由主義者柏捷特(Walter Bagehot)以進化論為基礎的文明觀。
有別於第一波的王權與民權對抗,第二波現代性包含歷史主義、國家有機體論、進步論等多元概念。
在清楚描繪西方現代性發展軌跡後,蕭高彥繼續邁開步伐,乘著這波現代性風潮一路向東,踏上承襲帝制千年之久的中國,將研究視角聚焦在近代中國的現代性開端。
之所以從研究西方政治思想轉為比較政治思想,並選擇清末民初著名思想家「嚴復」為研究對象,源自他在 2010 年左右因學術工作而接觸到的人事物。
當時適逢辛亥革命百年前夕,蕭高彥與國內百餘位學者參與了《中華民國發展史》的編纂工作,在撰寫政治學發展的篇章時,廣泛閱讀了民國時期政治理論家的作品,讓他逐漸發展出研究比較思想史的興趣。
另一個轉機發生在擔任中研院學術諮詢總會副執行秘書期間,在陪同前副院長王汎森院士會見北京清華大學歷史系戚學民教授時,收到戚教授的博士論文,文中提到嚴復的《政治講義》脫胎自 19 世紀末劍橋大學政治科學家西萊(John Seeley)的《政治科學導論》(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Science)。
對此議題產生興趣的蕭高彥,特地找出兩本原著,進行詳細的比較分析,這不僅開拓了比較思想史的研究路徑,也成就了後續在專書中對嚴復文本的研究新頁。
揭開嚴復時刻:出生海軍的思想家,確立中國近代政治思想
翻開分析嚴復文本的章節,「嚴復時刻」一詞首先映入眼簾,這是蕭高彥借用思想史家波考克(J.G.A. Pocock)提出的「馬基維利時刻」概念,將 1895 至 1902 年間命名為「嚴復時刻」。如果說馬基維利之於文藝復興,那麼嚴復便是站在近代中國轉型時代的起點,為身處的社會帶來劃時代的開創性。
這個時期的中國遭逢甲午戰敗、戊戌政變、八國聯軍攻克北京等一連串動亂,此時的嚴復正積極反思中國傳統政治觀、引進西方政治社會經典,確立了中國近代的政治思想論述結構。
蕭高彥談起嚴復文本的特殊性:「戊戌變法失敗後,中國知識份子掀起一波留日潮,許多人會將西方經典從日文本再譯成中文。當時能直接從英文翻譯西方經典的,卻只有嚴復,這是一段特殊的歷史。」
在那個中國社會剛開始接觸西方文化的時代,嚴復怎麼有辦法精通英文?這與他出生的時代環境有關。
嚴復於 1854 年出生,此時的中國剛經歷鴉片戰爭,驚覺國內的科技及軍事發展遠落後於西方,於是發起「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洋務運動,在閩浙總督左宗棠、船務大臣沈葆楨的主持下,於 1866 年成立「求是堂藝局」,也就是後來的海軍搖籃──福建船政學堂。
嚴復是第一屆錄取的學生,這是中國最早施行西式現代教育的學校之一,聘請英、法兩國的教師,以外語及原文書教授航海知識。畢業後,嚴復被送往英國皇家海軍學院深造,一路接受的西式教育與留學經驗,奠定他直接從英文翻譯西方經典的能力。
蕭高彥分享,有機會到倫敦時,不妨搭地鐵到格林威治公園,皇家海軍學院就在公園往泰晤士河的路上、海事博物館旁。信步走到港灣邊,設想嚴復目睹船堅炮利的英國艦隊在此進出,對比當時中國的落後,必然深有所感。
嚴復的中心思想是「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對生在民主社會的我們來說,自由民主是理所當然的存在,但在古代中國社會,著重的是三綱、親親、孝治及尊主,並沒有自由民主的觀念。
嚴復認為這將阻礙民智、民力與民德的成長,因而主張每個人應該「自治」,並在自治的基礎上完成「利民」之舉、使國家富強。
除了提出在當時頗為驚人的見解,嚴復更系統性翻譯西方政治社會經典,重要譯作包含《天演論》、《原富》、《群己權界論》、《法意》等。他也撰寫〈論事變之亟〉、〈辟韓〉、〈救亡決論〉等評論文章,積極探討中西治道的根本差異。
《天演論》談的不是演化,而是救亡圖存的可行出路?
想要了解嚴復的思想,就不能錯過《天演論》。你可能沒聽過這本書,但在上生物課時,每當讀到演化論,耳邊就會響起「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句名言,而這正是出自嚴復的翻譯。
事實上,嚴復《天演論》在 1897、1898 年發行後,不到幾年時間便風靡全國,還被做成中學生的讀物,連胡適名字中的「適」字,也是取自「適者生存」的金句。然而卻少有人真正理解原作者赫胥黎的原意,以及嚴復的翻譯動機。
《天演論》譯自 19 世紀英國生物學家、思想家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的《演化與倫理》(Evolution and Ethics),是嚴復時刻的重要開端。它不僅是嚴復早期思想的系統建構,更鼓動了近代中國的政治思維。
事實上,演化論對西方社會的震撼不限於生物學,更被哲學家斯賓賽(Herbert Spencer)用來探討教育及階級衝突,發展出社會達爾文主義。然而赫胥黎並不是要附和此論點,反而是要挑戰斯賓賽的學說,辯論演化論是否適用於人類社會及其倫理。
赫胥黎將我們生活的世界區別出「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人文化成世界」(state of art),他認為物競天擇是前者無可逃避的規律,雖然人文世界也有興衰現象,但其發展會經歷一段關鍵的「倫理過程」(ethical process)。
赫胥黎以「園丁整理花園」、「行政長官開墾殖民地」比喻倫理過程的運作,兩者皆以人文化成之術,對抗自然的天演流變。根據嚴復的翻譯,這是藉由壓抑人類的「自營」(self-assertion)、通過「善相感通」(sympathy)和「以己效物」(mimic)來營建一個相互合作、追求共善幸福的社會。
《論法的精神》中譯本故事:從歷史脈絡讀懂譯者動機
訪談過程中,蕭高彥數度提到從「歷史脈絡」看《天演論》的重要性:「《天演論》不是單純的翻譯,假如我們用翻譯的概念去理解它,執著於內容的錯誤與否,會產生問題!」如果從歷史脈絡追溯嚴復翻譯赫胥黎著作的深意,就能了解這與清末時局及國情有關。
研究時注重文本的歷史脈絡,是蕭高彥的特色,他採行劍橋學派脈絡主義(contextualism)研究方法,主張將所有文本回歸時代的語境脈絡、以及它潛在對話的對象。
為了讓我們體會脈絡主義方法如何應用在思想史研究,蕭高彥說了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最初中譯本的故事。
1902 年留日學者張相文首度將此著作節要翻譯成《萬法精理》,這是一本啟發三權分立原則的重要著作。譯本中將政府體制翻成:共和、立憲、專制,但當中的「立憲」一詞卻讓嚴復頗有微詞。
原來張相文將原文中的「monarchy(君主制)」翻成「立憲」,聽起來這似乎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這真的是張相文翻錯了嗎?
蕭高彥發揮柯南辦案精神,找來最初的日文本兩相比較,終於揭曉謎底:「張相文是按照日文本翻譯過來的,但日文本將『monarchy』翻成『立君』,並沒有譯錯,那麼『立憲』一詞又是怎麼來的?其實他是故意這麼翻的!」
原來曾與張相文共事的學者多是政界名人,如蔡元培、吳稚暉、孟森等,他們的政治立場偏重康有為、梁啟超等君主立憲派,反對激烈革命,因而有意選用「立憲」字眼為其主張奠定理論基礎。
事實上,孟德斯鳩的君主制強調君主需尊重基本法,透過議會等中介組織來治理國家,翻譯成立憲並不突兀。張相文因而運用孟德斯鳩文本,藉由翻譯《萬法精理》讓西方經典為其立憲主張背書。
闔上《探索政治現代性》專書,蕭高彥談起書寫過程的嘗試與期許。這次他並非純然以脈絡主義方法從事研究,而是期望著作能與當代對話,確立現代價值的正當性,因而在重新組織書籍內文時,發展出自身獨有的敘事,成為以脈絡主義為本、保有部分個人寫作風格的學術作品。
看見哥倫布指往的方向!政治理論的無窮魅力
採訪過程中,每談到一個案例,蕭高彥便起身翻找書櫃,瀏覽書頁對照說明自身論述,言行之間展現他治學嚴謹、熱愛所學的風範。這讓我們不禁好奇,當初是什麼原因讓他投入政治學領域?
回顧自己的求學之路,蕭高彥從臺大商學系工商管理組轉念政治學系,而後研究領域又從黑格爾、共和主義,跨至中國近代政治思想,人生充滿驚喜及變化。他與我們侃侃而談當初邂逅政治學的過程:
「大學時期,我參加臺大三民主義研究社,這個社團並不是真的在研究三民主義,而是廣泛研讀各種政治社會經典,形成我對政治學理論的興趣。」
社團培養出的興趣,讓蕭高彥決定轉念政治系,學生時期的他鑽研馬克思、韋伯的社會理論,大四時卻選定碩士論文要研究黑格爾。
「那時候韋伯與批判理論是很熱門的題目,但我想研究以馬克思為核心的批判理論。另一方面,我又知道馬克思的思想根源是黑格爾,因此我決定對黑格爾有更完整的理解。」
這股想完整理解西方政治理論的動力,推動蕭高彥踏上海外求學之路。1988 年服完兵役後,蕭高彥前往美國攻讀博士班,那個時期耶魯大學政治系還沒有臺灣畢業生,他和江宜樺先生是最早學成歸國的學子之一。
他的留學生活聽起來相當刻苦且自律,但言談間卻能感受到他的甘之如飴:「我把每週的課集中在三到四天上完,午餐就吃自己做的三明治。週末前往費城找太太、採買準備一週的食物,接著再坐火車回到耶魯。」
問起有什麼給年輕研究生的求學建議,長年在大學任教的蕭高彥分享自己的經驗談:「我常告訴研究生,年輕的時候找到喜歡的理論家很重要。如果決定繼續深造,就要好好考慮人生中想要的最高學歷是什麼。」
蕭高彥說到,如果想念博士就要有覺悟,自己將進入很專精的領域、需要投入一筆高額成本,且未來的職涯可能沒有想像中寬廣。
他以亞里斯多德提到的「外在善」(external good)形容求學過程需克服的難題。亞里斯多德認為,想達成目標除了具備德性,還要有錢財、權力或名聲等外在善的配合,這是很現實殘酷卻又必須設法解決的問題。幸好臺灣近年來提供了多重管道的獎學金,讓有志留學的學生申請,應該善加運用。
僅管有不易之處,學習政治理論、思考政治思想議題還是一件令人著迷的事,聽著蕭高彥充滿洞見的談話,就可感受到豐富的學識能讓人產生與眾不同的觀點。只見他的思路踅入另一條小徑,輕鬆又寫意地聊起旅行見聞:
「這個暑假我去了一趟西班牙,在巴賽隆納有一條著名的蘭布拉大道,大道靠近海港處,有一座哥倫布雕像。很多聲音在討論雕像究竟指向何處,是大海還是美洲?但我認為這並不重要,假如我們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我認為他指向的是未來。」
蕭高彥以旅途所見所聞,回答他對西方現代性的看法。哥倫布在 1492 年發現新大陸,這是一個明確表徵西方現代性的歷史事件。世界看似在逐漸「進步」,但當歷史發展到後頭,我們會發現殖民的真相與原先的認知截然不同。
除了給出這個浪漫的隱喻,蕭高彥也分享對思想家的看法,他認為歷史上有兩種思想家非常重要:
一種是集大成的思想家,比如亞里斯多德、黑格爾;另一種則是衝撞時代的思想家,比如馬基維利、盧梭。研讀前者可以訓練思考力,但後者在傳統無法指引方向時,有能力提出改變洞見,閱讀時充滿樂趣。
最後他為自己的追求下了註解:「我選擇了自己的志業,這本身是一件幸福的事。雖然讀書有時很辛苦,特別是還沒讀通時會很苦惱,但我不會後悔,因為困思之後豁然體悟是無比愉悅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