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研院舉辦的重要科普演講活動或記者會中,常見到一位謙和女性的身影,她就是周美吟副院長,也是中研院院士。言談中她總是以一貫溫和平穩的語調與態度,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出現在大家眼前。她處事低調,但是學術成就驚人,發表將近 200 篇學術論文,在 Google Scholar 總引用次數高達 19,000 次以上。
即使當上了中研院副院長,她的研究依然持續進行,不曾中斷。因為研究物理,是她最大的興趣,也是熱情所在。接下來,我們就從她的研究主題開始,一步步認識這位既特別又充滿學術魅力的物理學家吧!
從基礎物理出發,探究材料的祕密
周美吟的研究專長是計算材料學,就是把複雜的材料性質「算出來」。我們如果想知道材料有什麼特性,最直接的方法當然就是「實際測量」,但是隨著電腦的計算能力變得愈來愈強大,計算模擬的方法也加入材料研究的戰場,讓材料物理有了巨大的改變,或者說,變得更寬廣了。
這套計算模擬的理論方法稱為「第一原理計算方法」(first-principles calculations, 又稱 ab initio methods),ab initio 是拉丁語「從頭開始」的意思,也就是從最基本的量子力學定律開始計算,不需要依賴實驗數據,只要知道元素的原子序(atomic number),就可以直接解出電子波函數和電子結構,進而預測材料的物理性質,例如材料是金屬還是半導體?或是電子能帶有多寬等等。
以基礎建構複雜,用微觀預測巨觀,就如同樂高積木遊戲一樣,想像你手上有一大堆小塊的積木(原子序、電子數、質子數等基本資訊),但是你不知道這些積木最後會拼成什麼東西(材料晶格結構、材料特性),只好依照最基本的說明書指令(量子力學),慢慢地一塊一塊拼起來。當積木越來越多時,拼接難度(計算難度)也會越來越高。
周美吟進一步解釋:「其實材料的物理性質,就是從電子的交互作用而來的。我們了解量子力學,也了解電子間的交互作用,希望從這些基礎物理來算出材料數值。」
不過,因為材料內部的電子數目實在太多了,在對任何一個系統做計算時,就算用目前最強大的超級電腦來算,可能也要算上好幾千年才能得到精確的結果。因此,在發展第一原理計算方法時,需要做很多的近似推演,這個過程考驗著研究者的功力。
因為近似推演的過程中,必須犧牲或刻意忽略某些細節,這勢必會造成計算結果有微小的不準確。該忽略哪些細節?如何忽略才可以省下大量的電腦計算能力?同時又能盡量降低造成的不準確?
計算方法的取捨很關鍵,「必須基於你對物理原理的了解程度,這不能隨便做。」周美吟說。
周美吟舉例,鋁元素(Al)在週期表上的原子序 13,有 13 個電子。過往的化學實驗已經充分探索鋁元素,例如鋁原子會如何排列,以便讓自己處於能量最低的狀態,或是它的金屬特性、導電率等。
然而,假設我們對鋁元素一無所知,只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有 13 個電子的元素,原子核包含 13 個質子與 14 個中子,透過第一原理計算方法,我們可以算出它的各種性質,而且與鋁元素已知的實驗結果相符。
即使我們在一個沒有鋁元素的世界,也可以透過第一原理計算方法,得出這樣的結果:「如果有 13 個電子和質子組成的元素(鋁)存在,它會是一個銀白色的金屬!」
第一原理計算方法這套好用的工具,主要有兩種使用方式。第一,當有實驗發現某材料的新特性時,可以透過這種計算方法,找出新特性的發生原因。第二,可以透過這種計算方法,預測某種還沒有製作出來的材料,會有什麼樣的特性。
材料科學發展至今,領域早已不侷限於地球上自然擁有的材料,更多的時候,材料科學家都在想方設法,以人造的方式製作出想要的材料,例如更完美的半導體材料,或是超導體等。這時候第一原理計算方法就能幫上大忙!我們可以先計算材料會有什麼特性,模擬出符合所需特性的材料後,再由實驗室製造出來。
因此周美吟說道:
在第一原理計算的領域,理論模擬與實驗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
當然,算得準還要更準才行,第一原理計算方法本身也需要不斷地精進,所以幾十年來,也有許多研究人員著力於修改、精進這個計算方法。不同領域對於材料的性質或應用需求不同,例如有人想找最好的超導材料、有人想發展熱電材料,或是現在很熱門的太陽能電池這類能源材料。
因此,針對第一原理計算方法,研究人員也會依據需求,從不同的角度去精進,產生了針對各種目的而設計的個別最佳化版本,例如專門研究光學性質、傳輸性質的版本等等。「第一原理這個領域其實還滿大的。」周美吟笑著說。
周美吟進一步補充,開發一套計算方法,最重要的是了解裡面的原理是什麼,因為這樣當你在調整修改時,才會對你算出來的東西有信心。「你會清楚知道這個計算方法準在哪裡、不準在哪裡,為什麼可以解釋這個性質、而不能解釋那個性質。」周美吟說:「要完全知道你的計算適用範圍和準確度,以及哪些是近似的結果。」
平面的比較好?二維材料新時代
2000 年代,石墨烯開始帶起研究二維材料的熱潮,周美吟研究的第一原理應用廣泛,也為石墨烯等二維材料的研究帶來許多貢獻,自 2008 年開始周美吟就發表一系列石墨烯相關的理論研究論文。
石墨烯是由碳原子組成的單層結構,碳原子和碳原子之間組成六角形的蜂巢形狀,有很好的導電和導熱特性。不過對半導體領域來說,石墨烯沒有自然存在的能隙(energy gap),如果只有一層石墨烯時,電路一導通就是全導通,無法額外用小電壓控制它,所以石墨烯無法直接應用在半導體上,必須要人為製造出能隙才行。
在全世界科學家紛紛探索石墨烯的過程中,2018 年麻省理工學院研究團隊的曹原,試著將兩片石墨烯平行堆疊起來,並旋轉不同角度,結果意外在 1.1 度的扭轉角,發現這種特殊的雙層石墨烯具有非常規的超導現象,目前的超導理論都無法解釋。不只如此,1.1 度扭角的雙層石墨烯在能帶半填滿狀態,會是絕緣體,有很大的能隙。
扭角雙層石墨烯(Twisted bilayer graphene)的研究主題,其實科學家已經探討多年,周美吟也在 2008 年開始發表相關論文,談到近年發現的超導特性時,她也認為這是很奇特的現象,「石墨烯的碳原子混成軌域是sp2,這種元素一般來說相對單純,沒有什麼複雜的性質。」她說:「要用理論解釋它為何轉個角度相疊,就會有超導現象,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除了石墨烯之外,周美吟的研究更擴及其他有潛力的新型二維材料,例如二硫化鉬(MoS2)/二硫化鎢(WS2)等異質材料,這些二維材料在半導體應用上具有發展潛力,未來有機會取代現有的電子通道材料。
周美吟說:「我們一直在做的就是累積材料的資料庫(data base),從最基本的物理出發,去發現一些有趣的現象,這些現象將來有沒有應用價值?就看未來的發展了。將來不同的產業、不同方向的人有需要時,或許會找到 10 年前的某個東西,對他來說是有用的。」
從上述來看,我們可以知道第一原理計算是材料理論研究的重要領域,那麼,這個領域會不會很競爭呢?周美吟回答:「第一原理計算的應用非常廣泛。當某個系列的材料組合出現時,可能很多人都會想進來研究,那就是互相競爭,看看你是不是可以先想到要怎麼做。但你不一定要一直待在這個材料議題上,一旦被研究得差不多了,你可以找別的題目做,因為你的工具(第一原理計算方法)還在,而新的性質與新的材料總是會不斷出現。」
「只要第一原理計算方法還在,總是會找到可以研究的新材料。」
與此同時,人工智慧也正在逐步整合進入第一原理計算的研究領域。周美吟提到,AI 的加入可以輔助研究人員去做近似,以前只能靠人腦來證明、推導和估算誤差。不過,AI 也需要很多資料去訓練。周美吟認為,目前不是每個題目都有那麼多資料,所以現在只有一部分研究人員在使用 AI,還不是全面性的應用。
訪談中,只要談起自身的研究,就可見到周美吟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周美吟從高中接觸物理之後,便將物理定為自己的志向。從臺灣大學物理系畢業後,前往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繼續深造,並於取得博士學位後,在喬治亞理工學院任教 20 餘年。2011 年,周美吟決定回到臺灣,擔任中研院原子與分子科學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兼所長,2016 年起,更擔負起中研院副院長的重責。
儘管時代與身分不斷變化,周美吟始終對物理保持熱情。以下是周美吟和「研之有物」團隊分享這一路走來,所獲得的心得與體會。
您一開始為何會想研究材料物理?
因為科技愈來愈先進,例如我們手機上所有的元件、每一個步驟,從記憶體到裡面的電路、處理器等,全部都是材料物理。研究材料物理對人類的影響是很直接的。人類從石器、青銅器時代,到現在鐵器、矽的時代,材料一直不斷在演進。我們找出的材料性質愈多,將來愈有可能製造出理想的材料。
當您在研究中看到意外的結果時,心情是開心的嗎?
是的,因為你在研究的過程,總是會出現很多 surprise、很多預期之外的東西,這會讓你覺得大自然真的是非常奇妙。然後,我們就得開始面對它帶來的巨大謎團,全世界許多最聰明的人就會開始想「為什麼會這樣?」
物理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麼?
我高中剛開始學物理時,就發現物理的結構非常完美。同樣的物理原理,可以在很多不同狀況下展示出來,換句話說,一個原理可以應用在非常多地方。這個世界萬物好像就由幾條式子在主導。這在其他學科中是看不到的,也是我覺得物理最神奇的地方。
物理研究領域總是一直不斷有未知的東西跑出來。有時候當你以為某個領域好像已經發展到一個階段、知道得差不多了,突然就會有一個新發現,又把它帶到新的方向去了,這種事情總是不斷發生。
對我來說,如果我一直重複做一種研究,我會覺得無聊,我會嘗試去找新的、有趣的、還沒有被解釋的東西來解決,而物理就是一個充滿這麼多未知的有趣世界。
您如何決定踏上物理研究之路?在做這個決定時,曾經猶豫嗎?
前面提到,我在高中學物理時,就發現了自己的能力與天分,物理是適合我的。但因為外公是醫生,而且舊時的思維就是希望成績好的小孩去讀醫學院,所以我也考慮過要不要念醫學。
念醫學符合社會期待,而且可以救人,也是一個很好的行業,可是我覺得我在醫學領域找到的樂趣比較少,數理領域比較有趣,所以我最後還是選擇了物理。
您的家人支持您選擇的物理研究之路嗎?
我媽媽雖然一手把我帶大,但她並不會干涉我太多,一直以來她都讓我自由地決定自己的事情。可能也因為我比較獨立,當我提出要念物理時,她也沒有反對。
早年家裡生活稱不上奢華,維持在基本溫飽的狀態,沒有什麼玩具或出去玩的機會,但在家人支持之下,我穩定地受教育,那時候的國民教育是固定的教科書,我就是跟著這些基本教育在學習。我覺得我們的教育系統其實不錯,一路學習下來,我該學的都有學到。
2011 年,您決定回臺灣擔任中研院原子與分子科學研究所所長,這是您人生的一大轉折。為何您會決定回臺灣?
我想正好有很多因素湊在一起吧!前一兩年,我就因為私事或開會,常常飛回臺灣,加上媽媽身體不好,小孩也大了。那時我擔任喬治亞理工學院物理系系主任也五年了,該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正好臺灣中研院這邊在徵原分所所長,我和原分所的幾個老師也滿熟的,於是我就覺得,這是一個轉變的時機。
從原分所所長到副院長,擔任這些學術行政職位的工作,與單純研究有什麼不同?
例如所長要處理很多關於「人」的問題,這是完全不同的挑戰,尤其我們做的是學術行政,面對的都是有學術成就的人。所長必須建立制度,讓所內每個人都能最大程度地發揮能力。
對學術單位的主管而言,成功指的不是自己研究的成功,而是研究人員的成長。
在這個過程中,你也會看到很多時候,研究人員裡最成功的人,不一定是最聰明的人,因為你做研究一定會碰到困難,你要應付很多其他的事情,例如帶學生、管理團隊,或是拓廣視野、選擇對的研究題目等。每個人能否順利成長,有很多其他的因素影響,而學術行政職也要負責居中協調,鼓勵合作,讓大家都能夠走對的方向。
當您帶領學生做研究時,是否覺得現在的學生與過往相比,有什麼不同的特質?
現在的學生能夠獲得資訊的管道,比我們當年多很多。以前我們要去圖書館東翻西找,拿去影印機印,現在只要上網查一查,什麼東西都出來了。所以現在的學生發展得比較快,也比較靈活。
我在物理系看到很多學生對物理很有興趣,願意走這條路,我覺得這是好事,因為總要有人接棒這些研究。不過我想最重要的,還是要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向、自己有興趣的東西,要知道自己的強項在哪裡,做符合強項的事,這樣才能做得比別人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