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用重典?廢死護人權?動物權優先或者捍衛傳統文化?面對新聞中各種爭議紛擾,你是否也做過這種推想:多元社會必定意味著價值衝突嗎?想化解衝突,是否得尋求共同價值?但是,真的有一種共同價值能解決分歧嗎?又要如何找到?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是公民社會裡的日常課題,但是當人們面對價值衝突,有時不論如何「以理說服」,理據清晰、論證嚴謹,依然很難讓對話產生交集。原因或許是,我們忽略了價值衝突的內涵。 價值衝突不見得是對與錯大論戰。比起分辨對錯,如何看待「對的價值」與「從另一個方向看來也對的價值」往往更讓人困擾。這種多元衝突有相互理解、對話的可能嗎? 在《公民儒學》一書中,鄧育仁試圖回應上述的問題。鄧育仁藉由雷可夫(George Lakoff)與詹森(Mark Johnson)合著的《我們賴以生存的譬喻》(Metaphors We Live By)裡對隱喻邏輯的推敲,重新咀嚼華人經典《孟子》與《莊子》的思路,從中淬鍊出能與現代公民社會對話的智慧。 鄧育仁在《公民儒學》一書中找尋傳統儒者的思想,從裡頭檢別出能與現代民主社會對話的思想資源。 這裡的「儒者」指的是廣義的傳統讀書人,而不是中國思想中流派分類的方式。鄧育仁認為華人傳統的讀書人,閱讀地圖並不限於儒家經典,而是同時浸淫在文化傳統。比方說,千百年來,讀書人進則兼善天下,採取儒學態度,退則嚮往山林,這時道家思想也縈繞在他的天地胸懷之中。 由此,鄧育仁特別帶入「孟子」與「莊子」的人文精神,嘗試將傳統的思想資源,放置到當代的公民論述位置。 那麼,第一個問題:孟子與莊子的推理特點是什麼? 「擅用隱喻的邏輯。」 隱喻的意涵是什麼?來看看《我們賴以生存的譬喻》裡怎麼描述:隱喻是一種認知模式,從一個經驗領域(來源域),跨越來看待、調整或整頓另一個經驗領域(目標域)。在這種跨域的交會中,會生成對目標域的不同理解。 鄧育仁提出一個分析案例,出自《孟子· 梁惠王下》: 齊宣王問:「我聽說文王的苑囿方七十里,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孟子回答:「是有如此記載。」 齊宣王問:「真有方七十里這麼大嗎?」 孟子回答:「百姓還認為太小呢!」 齊宣王說:「寡人的苑囿不過方四十里,百姓卻以為太大了,這是怎麼回事?」 孟子回答:「文王的苑囿方七十里,撿柴火、獵雉兔的人都到那裡去。苑囿與民同享,因此民眾以為太小,這不是很合理嗎?臣初到貴國的時候,事先問了國境內重大禁忌,才敢入境。臣聽聞城郊之內圍了四十里的苑囿,如果殺了苑囿裡的麋鹿,等同殺人罪。這等於是在國境內設下了四十里的陷阱,因此民眾認為方四十里已經太大,豈不是很合理?」 孟子將原先齊宣王看待事物的重點,從「圍地面積大小」(方七十里與方四十里)轉成「圍地之性質」(苑囿的圍地究竟是王的私地?亦或是王與民眾共享的公用地?)。 在這段對話,孟子改變了齊宣王原先提問的設定,重新調節、整頓看待圈地的方式,甚至拓深了政策目的性與道德性,這是孟子認為王者施政應首要考量的要件。 另一個例子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莊周夢蝶」。這則寓言中,莊子先處在當夢初醒時一種既清晰又困惑的知覺,後又轉折出對於人世間體會的反思。當莊子夢蝶,自以為蝶,在那個自以為蝶的世界是如此清晰、如此自在;現在大夢初醒,自以為莊周,在這個自以為莊周的世界亦是那般清晰、自在。 接著,如果觀點再次轉換──我怎麼知道又一次大夢醒後,不會發現是蝴蝶夢見了莊周?在《莊子》的許多寓言裡,都會發現這種視角轉換的意趣。 隱喻讓我們對既定的現實和價值,轉換視角、重新設置觀點。在這種跨域的看待、調整與整頓中,自然生成對事物的不同領會。 人們藉由敘述生活,從而理解、掌握生活。敘述總帶有大量的隱喻,這些隱喻築建了我們習以為常、執以為真的生活世界軌跡。 因此,當隱喻遭到解構時,行動者會宛如「十二點鐘的灰姑娘」──噹一聲,夢醒時分,一切變得既清晰又困惑。過往曾令你感覺深刻、深信不已的事, 一時如煙消雲散般地輕而不實。 不過,當上述解構發生時,我們正是從舊時的隱喻設定轉入了另一組新的隱喻設定。何者為實?何者為虛?「莊周夢蝶」裡沒有提供一個明確的標準。毋寧說,莊子有興趣的是遊刃於其中的智慧,也因此莊子在「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之間暫且懸置,保留一個「不知」的空間。 孟子與莊子的推理精華在於隱喻,並由此生出一種感覺的力量,透過重新設定,進而重新建構經驗。 兩者的差別是什麼? 對孟子而言,通過隱喻的重新設定所建構出來的新經驗,往往帶有道德的向度,讓事實經驗同時融會道德價值的取捨、推理的要求、感覺的力量。莊子則是透過隱喻重設,讓原先經驗在視角轉換下,涉入了虛實間的美學、哲學思辨。 鄧育仁強調,隱喻所帶來的視角轉換,與公民社會解決紛爭時常強調的論辯邏輯,特質並不同。 多元價值的衝突不見得都是對與錯的選擇。 最讓我們感到棘手的,往往不是分辨對與錯,而是從 A 前提出發肯定的價值,與從 B 前提出發肯認的價值,兩者之間的衝突。 多元社會中這種價值衝突,恰恰是邏輯所不能妥善安頓的。這是因為傳統邏輯解決的,是前提至結論過程的推論合法性問題。然而邏輯無法解決的,是對兩種不同思考前提進行比較、斟酌。更何況,解決價值衝突是否只能透過消除一切歧異?消除一切歧異這種想法,是否恰好違背了多元社會的本意? 在多元社會裡,我們保留不同價值的存在空間,正是因為差異能帶來跨域的理解交融,提供我們對眼前世界的不同想像。換句話說,想要暫時離開自身的立場,走向他人的價值基準, 我們需要的是一種思維,可以鬆綁、拆解、重新提問,然後重新建構出看待人事物的思考框架。 孟子與莊子的隱喻邏輯裡,我們所經驗的,正是藉由重新提問、重新設定前提,導向不同價值設定的感受力量。也許,這即是儒學傳統經典所能帶給現代公民的思想資源。 「每個公民都享有基本自由與平等的政治地位」,這類準則是多元社會裡的民主起點。然而,要如何「實質上」落實呢?請留意,實質公平牽涉到社會資源的分配情況。因此,對於基本社會資源仍空缺的社會成員,自由平等很可能淪為徒具形式的口號。 如此一來,我們所設想的民主圖像:每個公民站在同等的位置,為自己的立場、主張發言,達成政治共識,裡頭缺席的正是缺乏基本社會資源的人,能坐上談判桌權衡、折衝、妥協,早已排除不具備基本條件的公民。鄧育仁認為,這是因為在英美政治傳統的設想裡,先行預設了市民社會的「互惠合作模式」。 回到儒學傳統,如果將西方民主理念接軌到華人社會,這種「互惠合作」的想像立生質疑。從孟子的觀點,首先關注政治的焦點不是公平,而是「弱者如何優先得到關懷」,這是《孟子》裡「不忍人之政」的精髓所在。 人間總有基本生存條件都成問題的弱勢者,也總有苦難發生。處於社會邊緣的弱勢,可能在平等互惠政治思想裡成為沉默的淘汰者,因為他們不一定能同你我坐下來談判如何各取所需。 因此,比較羅爾斯和孟子基本的隱喻設定差異,我們看到了孟子哲學資源提供另一個民主想像的版本──對「公平互惠優先」或「弱勢者優先」的政治想像進行重新設定。 孟、莊哲學觀點下的公民論述位置,可能另闢蹊徑地為現代民主思想帶來另一種思考可能性。鄧育仁稱之為「民主別傳」,他如此說道: 別傳,表明了無意駁斥西方民主傳承論述,而是用己身傳承的政治理念「重視情理」、「關懷弱勢、減少苦難」,以及拿手的論述策略「隱喻調節、重設」,深入理解、學習並收編西方民主傳承的優點。公民儒學:把孟、莊請入公民社會
孟子的隱喻力:世界沒變,是你看世界的方式變了
莊子的隱喻解構:視角轉換,就在那夢醒時分
解決多元價值衝突?視角轉換vs.論辯邏輯
「民主別傳」不讓弱勢成為沉默的淘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