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臺灣最近的日本：揭開沖繩與那國島的身世之謎

臺灣位在東亞島鏈的中繼位置，北有琉球群島，南有巴丹群島，各類物種通過「黑潮」與「季風」形成的海上公路，進行長距離的跳島移動。我們可以在這些孤立的島嶼上，發現類似的動、植物種。

這讓人類學家不禁想要追問：「在沒有『國界』的時代，島與島之間的人群是否互相往來呢？」要解開這個世紀之謎，就必須從臺灣外海的鄰島調查起。

然而礙於國土疆界限制，長期以來，要進行國境外的離島田野調查並非易事，這讓本文介紹的與那國島民族學研究顯得格外難能可貴。

與那國島是日本最西端之地，地處琉球群島西南方的八重山群島中。從地圖上來看，這座總面積只有 28.95 平方公里的小島，位於宜蘭蘇澳外海，與臺灣之間最近的距離僅約 111 公里。然而要到達該島並不容易，必須飛行繞道千餘公里，先飛往沖繩本島、石垣島，才能轉機前往與那國島。

據說每年夏秋之交，在島上最西端的久部良港或西崎，有機會看見龐然綿延的山巒疊影，那正是臺灣島的海市蜃樓現象。如今這幅自然奇景已被攝下定格，成為當地美麗的風景明信片。

對與那國島民而言，海上幻影不只是風景而已，更是先人傳說中的「南方大島」；20 世紀上半期的臺北，也曾是人們心目中繁華如夢的「小東京」。

前往與那國島

留下許多「臺灣傳說」的與那國島，究竟跟臺灣有著什麼樣的關係呢？為了揭開與那國島的神秘面紗，我們拜訪了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的黃智慧助研究員。在沖繩民謠〈淚光閃閃〉（涙そうそう）盈耳的書房裡，黃智慧侃侃談起前往與那國島做研究的 1990 年代。

1992 年，剛留學歸國來到中研院任職的黃智慧，加入了院內最早期的主題計畫「臺灣與東南亞土著血緣與文化的關係」，計畫團隊由生命科學研究者和人類學者組成，後者又分成三個子計畫：一是向西前往中國福建地區，一是往南去到馬來西亞砂拉越，最後則是前往東北方的琉球群島。

在琉球群島的研究中，黃智慧選擇了邊陲中的邊陲──與那國島。

問起當初的選擇原因，她說：「每個島的條件不同，石垣島的生活機能最方便，也有臺灣移民；西表島面積最大，自然資源豐富。但若從地理上來看，與那國島距離臺灣最近，雖然路途最遙遠，從日本來看乃最為邊陲之地，卻很可能是一把開啟研究的『解謎之鑰』！」

在方法論上，跨國進行考古發掘或體質研究十分困難，黃智慧決定以文化人類學定點長期田野工作的方式，從當地方言學起，逐漸觸及歷史文獻並深入比較文化特徴，終於建構出與那國島和臺灣族群之間的關連性學說。

黃智慧抱持這樣的研究取向，在中研院的支持下，1993 年春天住進了與那國島上一戶家庭。男主人長年是島上唯一的送貨員，對於每個家戶的社經地位及人際網絡都頗為理解，是導引她進入田野門徑的最佳報導人。

當時島上年紀約五十歲以上的島民，大多有臺灣相關的生活經驗與記憶，黃智慧就曾聽聞島上町長說起他對於進步繁榮臺灣島的憧憬。

在臺灣還屬於日本殖民地的年代，兩島之間屬於內海航路，往來相當頻繁。島民們深夜出海捕魚，清晨即可抵達蘇澳港，卸貨、補貨、採購物資後，再於回途中捕魚返航，還可將臺灣的物資轉賣到鄰島。到了日治晚期，與那國島的海路中繼站角色，讓島民平均收入為附近群島中最高。

戰後兩島分屬不同國家，最初幾年曾因走私貿易盛極一時，島上人口高達上萬人，行政層級也升格為「町」。之後在美軍的嚴格取締下，切斷了這條海上貿易捷徑，國界後門從此關上。日後隨著人口老化與外流，醫療及教育資源的短缺，如今的與那國島只剩下 1600 人左右。

聽著島民講述近代興衰史，黃智慧感觸良多：臺灣位處亞洲大陸一隅，成長受教育過程中，總以資源匱乏的「蕞爾小島」心態看待自身，可是她聽島民分享臺灣經驗時，他們總是比著誇張的手勢說「臺灣真大，什麼都有！」當年可說翻轉了她對臺灣的認知：「原來，臺灣在他們的心目中是一個無限富饒先進的大島！」

從他者的觀點出發，會更加深刻理解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小島上，黃智慧踏上了長期田野的人類學驚奇之旅。

海難漂流見聞

人群的往來乃先於國界形成之前，在這片汪洋大海上，究竟發生過哪些人群的故事呢？

盤點一下黑潮沿岸的考古發掘成果即可得知，許多島嶼早在舊石器時代已有古老人類居住。例如：距今 3.2 萬年前的那霸市山下町洞人、3 萬年前的臺東長濱八仙洞遺址、2.7 萬年前的石垣島白保竿根田原遺址等。

從進入文字時期來看，與那國島可能是這片海域諸島中，留下最早文字紀錄的地方。在 15 世紀末的韓國史籍《朝鮮王朝成宗大王實錄》中，以漢文記載了一則海難漂流者見聞：

1477 年一艘從濟州島出航的貨船遇上海難，船上三名生還者經過兩週漂流，在與那國島上陸被救起。生還者在島上居住了半年之久，才輾轉被送往八重山、宮古諸島，經由沖繩本島的首里王府，最後在 1479 年返回朝鮮半島。當時正是鎖國的時代，史書留下的海難者見聞相當珍貴，讓我們得以一窺 15 世紀與那國島的風俗面貌。

黃智慧節錄了實錄中的內容，比較與那國島民的「裝飾、身體文化、飲食、農耕、埋葬、社會組織」等文化特徵與臺灣原住民族的共通點。

如實錄所記載「酒有濁而無清，漬米於水，使女嚼而為糜，釀之於木桶」的小米酒文化，就跟阿美族早期紀錄中呈現「以口齒咬嚼釀製」的製酒法相同。「未穫前人皆謹慎，雖言語亦不厲聲，不蹙口為嘯」是收穫前的農耕禁忌，至今仍被排灣族、魯凱族、泰雅族、阿美族等所遵守。

島上還有自古流傳的「玉祭」習俗。每到舊曆新年期間，當地有名望的家族會將祖傳的琉璃珠寶物拿出來清洗、展示，由女祭司或主持家族儀式的婦女穿戴，執行「玉舞」祭典。

這個習俗最早被記錄在 1883 年探險家笹森儀助撰寫的《南島探驗》，流傳至今也有 150 年歷史。島上特定家族中，女性以珠玉為媒介等祭儀元素，不見於日本本島的大和文化，卻可見諸於臺灣島、巴丹群島考古遺址與原民文化之中。

黃智慧表示：「這些史料中記載的與那國島風俗民情，也存在臺灣不同原住民族文化的身影中。我們並非追究與那國島民即是臺灣哪一個族群，而是關注同樣位處該海域的人群，在面對自然環境挑戰時，會產生哪些類似的文化回應。」

然而，儘管與那國島蘊藏豐富的自然與文化資源，卻因地處邊陲中的邊陲，少有研究資源挹注。過去常被日本學界視為「例外」的與那國島社會文化現象，在黃智慧的研究發表後，島民逐漸釋然，原來祖先的文化與臺灣原住民族有許多相似之處，不再是「例外」。

島嶼之間原先被切斷的海上網絡，也再次牽起了連繫的契機。

人們來自哪裡？

東臺灣海域的無文字民族，向來以口述傳承祖先的來歷或啟示。黃智慧打了一個有趣的比方：

日治時期的人類學家已發現，臺灣北、東部地區的凱達格蘭族（巴賽族、雷朗族）、噶瑪蘭族、哆囉美遠族、猴猴族、阿美族等，均流傳著相似的「Sanasai 傳說」：

昔日祖先們因為家鄉生存不易，離開其南方島嶼往北遷徙。在移居過程中，先抵達名叫 Sanasai 的島嶼落腳，再遷往臺灣東海岸登陸。之後就此定居，或者繼續沿海岸往北移動，直到找到可居住之地，就此繁衍。

黃智慧在與那國島上採集神話傳說時發現，島上起源傳說「太陽所」描述人群遷徙過程的內容，也具備了 Sanasai 傳說的元素，包含「人從南方來」、「採漸進式渡海遷移」、「以生物的繁衍判斷是否宜居」等旋律主軸。

該傳說的後半段，則發展出與那國島特有的和弦變化，訴說著先民遭逢連續大雨肆虐，有老人發現竹子可作為薪材，因此脫離飢寒狀態。神也彷彿聽到人們的祈求，讓大雨停下、出現美麗的山川，島民遂將陽光最先照射到的地方命名為「太陽所」。

還有一則「犬婿傳說」講述了離奇的海難意外：

一群久米島民在乘船往琉球本島進貢的途中發生海難，眾人往南漂到無人的與那國島。這群人中有一女一狗，狗在半夜把男人都咬死，與女人來到名叫「犬神」之地定居。

有一天，小濱島的男人被暴風雨吹到與那國島，女人警告他此地有猛犬，男人不但不怕，還帶著魚叉爬上樹埋伏，伺機躍下砍殺猛犬，並將狗屍偷偷埋藏起來。

之後兩人結為夫妻，生下五男二女。某天晚上男人心情愉快，想說兩人都已生了七個孩子，應該沒什麼好隱瞞，於是將埋狗之處告訴女人。沒想到隔天一早，女人竟抱著狗屍死去。從此島上流傳一句諺語：「就算生了七個孩子，也不可對妻子完全放心。」這七個孩子就成為與那國島人的祖先。

黃智慧研究得知，與那國島是琉球群島中，唯一還流傳著類似 Sanasai 傳說的地方。至於犬婿傳說則在西日本，尤其是奄美大島及四國地區廣為流傳。此外與那國島和附近的波照間島都流傳和臺灣原住民族相近的洪水傳說，這些島嶼可能經歷過海嘯，無文字民族便以神話傳說來記憶歷史。

串連島嶼的海上公路

黃智慧進一步說道，過去我們很少將分屬三個國家（日本、臺灣、菲律賓）的「東臺灣海」視為整體區域，遂難以看見島與島之間的關聯。如果將黑潮這個快速流動的海上公路納入考量，過去研究上的許多疑問，應可找到合理的解釋方向。

2016 年起，黃智慧參與了日本國立科學博物館和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合作的「跨越黑潮：復現三萬年前的航海實驗計畫」，歷經多次挑戰與失敗，終於在 2019 年實驗成功。

實驗團隊模仿舊石器時代人類，用石斧砍樹、鑿成獨木舟。再由划手從臺東烏石鼻港出發，跨越黑潮的同時，也借助黑潮的流速，在划行 225 公里、歷經約 45 小時磨難後，終於划抵與那國島，證明了在沒有機器動力的時代，臺灣島與鄰島之間的人群大遷徙是可能的。

晚近十幾年來，臺灣也陸續發掘淇武蘭、舊香蘭、漢本等東海岸遺址，都出現在黑潮流經的沿岸。從出土的玻璃環、瑪瑙珠、銅鈴等裝飾品可知，古人曾經由海外貿易創造出物質生活豐饒的文化。如能再對東方海上的周邊島嶼做進一步研究，必能加深我們對這片廣大海域居民文化的理解。

創造互惠的行動人類學

今日在與那國島上，只有一座小規模的文化館舍在簡介島嶼歷史文化，多年來未見有更多研究資源投入。這讓黃智慧開始反思，自己還可以為島民做些什麼？

長久以來，人類學者往往較關注如何獲取研究材料，卻鮮少為研究對象帶來存續條件的改善。經過長年的反思與檢討，當代人類學者越來越重視二者之間的「互惠關係」。

黃智慧以「行動人類學」作為研究信念，除了致力於學術研究，也積極參與 NGO 組織活動，希望透過實際行動改善研究對象的弱勢處境。

「人類學者的學術成就不只是論文的多寡，更希望獲得研究對象的肯定。」

多年來黃智慧協助與那國島編寫歷史，也試圖打破國界疆域阻隔，復振黑潮串連起的東臺灣海域文化。她希望臺灣、與那國島之間的情誼，不是海市蜃樓幻象，而是重新檢視比鄰而居的難得緣分後，將其化作彼此珍惜與支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