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中研院歷史文物陳列館「回望:二十世紀史語所的中國西南地區調查」展區,入口處一張如調色盤般繽紛的巨大地圖在眼前展開。地圖範圍橫跨雲南、貴州、廣西、四川、西康、湖南湘西等地,使用不同顏色表現海拔高低落差及地勢之險峻,當中更標出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人員的調查地點,足跡遍布中國西南多個少數民族村寨。
1928 至 1946 年間,史語所研究人員歷經十多次中國西南民族調查,記錄 30 多種西南少數族群文化。當時西南地區各方軍閥、股匪橫行,高山縱谷交錯的地形讓交通頗為不便,研究人員每回皆是冒著生命危險前往。
史語所研究人員陶雲逵在文章〈俅江紀程〉中,描述搭乘高空溜索翻山越嶺的恐懼:「雖然是簇新的溜索,我仍有點膽寒。而趙(至誠)君及同行工人們……,都憂行於色。最可憐的是馬匹,……動物怕死的眼睛表情,真跟人一樣。」
為什麼當時的中研院學者要費盡千辛萬苦前往西南?這跟古今政權對西南地區的治理觀點、國族認同有很大的關聯。
早從周朝起即出現「四夷」的概念,《禮記》更以南蠻、西戎、北狄、東夷稱呼邊疆族群,這是一種以華夏民族為中心看待非我族類的觀點。
古代的統治者多是透過半想像、半寫實的圖冊文本一窺邊疆民族的相貌。例如清雍正年間的《滇夷圖說》,就是由時任雲貴總督的高其倬派人繪製,向雍正帝報告西南領地概況與各民族生活樣貌。
如同隔著一層紗般,20 世紀以前的人們常用獵奇的心態想像西南民族,對當地的了解多半少之又少。
中原政權對西南民族既陌生又充滿歧見,僅管某些朝代靠著武力征伐將西南劃入國家版圖,對於當地的治理多以消極的態度處置,以致西南地區長期由地方豪酋實際掌權。元朝首創授官給地方豪酋並准許世襲,成為土司制度的濫觴。清朝雖逐步廢除土司,改為派官直接管理,但許多地區在民國初年仍受地方土司、頭人統治。
如此曖昧模糊的從屬關係直到 20 世紀初西方勢力入侵才逐漸改變。1934 年爆發的「班洪事件」是關鍵的轉捩點,英國覬覦西南地區的爐房銀礦,主張當地非國民政府管轄來合理化侵略行為,並與佤族人發生武裝衝突。
此事件引起國人高度關注,促成 1935 至 1936 年中英雙方磋商設立勘界委員會,負責實地查明未定界的國界。史語所研究人員凌純聲、芮逸夫與勇士衡因熟悉西南地區情況,受邀跟隨勘界委員會到緬甸南大寨開會,並順道前往滇緬邊境的班洪、班老、鎮康、孟定、耿馬、猛董等地,進行西南少數民族調查。
佤族班洪王的後人曾和研究人員談到誓死保衛土地的原因:「我不大會說漢話,我說一句就是一句,我數代人服漢朝,漢朝對我家好,我不能背叛先祖,不能背叛漢朝。爐房銀廠是漢朝的,我們為漢朝看守,我不能失了先祖之意,洋人來,我一定要打,這是我的責任。」
此處的「漢朝」恐非指公元前 202 年成立的漢朝,應是指從古至今長期處於強勢地位的漢人政權,究竟是什麼原因造就部分西南民族對漢人政權的特殊認同?
漢人血統、諸葛崇拜:從祖源傳說看特殊身分認同
綜觀西南民族的祖源傳說,當中多少存在一種攀附漢人的特殊身分認同:
部分西南民族相信,自己的祖先與漢人有血緣關係,許多傳說還和蜀漢丞相諸葛亮有關。
例如在瑤族、畬族流傳一則「盤瓠神話」。相傳盤瓠是一條生在漢人帝王家的狗,某天皇帝下令,誰能砍下敵人首領的頭,就把公主嫁給他。英勇的盤瓠成功叼回敵人首級,要求迎娶公主。正當皇帝陷入兩難之際,盤瓠提出只要將牠放在一口大鐘下七天七夜,牠就能變成人類。
沒想到公主禁不住好奇心驅使,在最後一天偷偷掀開大鐘,導致盤瓠只有脖子以下變成人身。公主只好嫁給狗頭人身的盤瓠,兩人遷徙至中國西南,其後代就是今日的瑤族、畬族。
由此可知,瑤族、畬族相信,自己的祖先可能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但至少他們是皇族後裔,與漢人有血緣關係。史語所研究人員凌純聲、芮逸夫曾到畲族村寨調查,拍下一張戴帽老婦人的照片,帽子的樣式傳說就是象徵盤瓠的狗頭。
此外,與諸葛亮相關的英雄傳說也在西南地區廣泛流傳。例如傣族相信傳統的杆欄式建築就是諸葛亮發明的。傳說傣族人的祖先原是追隨諸葛亮的漢人部屬,後因犯了軍紀,被罰留在西南一帶。
諸葛亮在離去前留下一句謎語:「想命長,水沖涼;草蓋樓,住高房。」不久當地發生嚴重的瘟疫,人們遵照諸葛亮的謎語,常洗澡保持身體清潔,將建築架高避開帶病原體的生物,這才逐漸遠離瘟疫威脅。
許多西南民族相當崇拜他們口中的「諸葛老爹」,這可能與三國時期蜀漢曾統治過西南地區有關。《三國演義》中諸葛亮七擒七縱孟獲的故事應是後人杜撰,卻藏有漢人政權曾接觸西南地區、部分居民與漢人勢力結盟的蛛絲馬跡,這或許是佤族班洪王後人心向「漢朝」的可能原因之一。
中研院前進西南:體質調查當道、神秘信仰揭曉
事實上,早在班洪事件發生以前,英、法等西方強國已逐步將中南半島劃入殖民地,更企圖將勢力延伸至中國西南地區。當時的知識份子在強調物競天擇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與國族主義雙重影響下,產生強烈的國族認同與亡國滅種危機。
中研院於 20 世紀上半葉展開的中國邊疆民族調查,正是在此國族認同形成的過程中展開。西南地區被群山、溪流切割成一塊塊獨立區域,經常翻過一個山頭就會遇到不同族群,再加上傳統中國對本地的豐富歷史記載,使得西南地區成為民族學與人類學的研究寶庫。
中研院研究人員在 1928 至 1946 年間陸續從事西南民族文化、民族類屬與各民族邊界等各類研究。當中還包括大規模的體質人類學調查,這跟民國初年追求強國保種、提高國民素質的風潮有關。
這群體質人類學家帶著測量器具進入西南地區村寨,以頒發國旗表彰功績作為誘因,鼓勵各村寨頭人帶領族人來做體質調查。調查內容包括比對不同西南民族的髮色、眼色,測量頭形、臉形、五官分布等體質特徵,並拍攝大量特寫上半身不同角度的紀錄照片。
研究發現西南各地人群的體質差異不大,反倒不同族群之間會透過設計共同的服飾,或是紋身、穿鼻、拉大耳垂等改變身體方式,來凝聚彼此的認同、共同守護區域資源。
另一方面,為了研究西南民族的語言與信仰文化,史語所研究人員也帶回多部經典,其中包含 300 多冊來自納西族的「東巴經」。「東巴」是納西族的祭司,傳統上只有祭司會寫東巴經文。東巴經不是一字字念,而是透過象形文字提示東巴祭司要吟唱的內容。
其中最經典的東巴經當屬《露曼露沙》(又名《青年男女遷徙記》)。1930 年代,人類學家李霖燦在雲南麗江田調時,無意間撞見一場納西族的秘密儀式,聽到專用來超渡殉情男女的《露曼露沙》。
經文內容描述很久很久以前,人類從一座叫「居那若羅」的大山遷徙下來,許多青年男女不願隨父母遷徙,只想和愛侶一起私奔,父母們只好築起高牆來阻擋子女出走。
愛情的力量讓青年男女紛紛突破重圍,其中一對苦命鴛鴦「康美久命姬」和「孜補羽冷盤」卻命運多舛,最後只有康美久命姬順利逃出。為了讓男方父母接受自己,康美久命姬托烏鴉捎口信表明心意,卻換來惡毒的咒罵,再加上孜補羽冷盤以農忙為由,遲遲不肯與她會合,讓康美久命姬萌生死意。
在情死鬼王的誘惑下,康美久命姬相信美好的死後世界可助人脫離世間的痛苦,因而走上絕路。某天孜補羽冷盤為了尋找走失的牛,無意間見到康美久命姬冰冷的屍身,不禁悲從中來。這時,康美久命姬的鬼魂現身安慰,並告訴孜補羽冷盤在三年三月三日後,去將自己藏在世上的遺產取走。
結果孜補羽冷盤卻違背諾言,提前取走遺產,遭到康美久命姬的鬼魂勾走魂魄。為此,東巴祭司舉辦了超渡亡靈的祭風儀式,這才讓悲劇畫下句點。
由於《露曼露沙》對死後世界的描述過於優美,一度引發青年男女的殉情風潮,曾遭政府下令禁唱。幸好在納西族人的世代傳承之下,今日依然可見東巴祭司吟唱經文的身影。
西南文物的展示起源,與過往研究的跨時空對話
中國邊疆民族調查是史語所成立之初的重點工作之一,研究人員每到一處調查田野,便會向當地人蒐集有研究價值的標本物件。光是在西南地區就蒐集了 1,100 餘件民族文物、800 餘冊文書、約 7,000 張田野照片,以及錄音與錄影等多種資料。
人類學家凌純聲認為:「標本非但可做研究之資料,且可陳列在博物館供人參觀而引起群眾對民族學的興趣。」
因此,除了從事研究工作,史語所自 1928 年成立以來一直保有展示傳統。來到臺灣後,更於 1986 年啟用今日的歷史文物陳列館。民族學標本可說是元老級的展覽主題,既介紹中國西南民族的歷史文化,也訴說一段史語所深入西南田野的研究故事。
2022 年重新策展的「回望:二十世紀史語所的中國西南地區調查」展區,維繫史語所王明珂院士設計的三大單元:「人與地」談西南民族如何善用自然資源發展農漁獵等生活技藝。「人與人」從各族服飾看人們如何區分與建立不同的社會認同。「人與天」介紹西南民族對於生命、歷史的信念,以及不同階段的生命儀式。
本次策展也邀請國立彰化師範大學歷史學研究所胡其瑞助理教授擔任客座共同策展人,與館員合作撰寫展品說明,重新發掘多件文物史料的研究脈絡與典藏價值。
例如一本看似普通的《湘西苗族標本原採購登記冊》記錄了史語所研究人員凌純聲、勇士衡、芮逸夫在湘西苗族村寨蒐集的物件品名與購買價格,有助我們了解當時的標本蒐集過程。從中可見一些 0 元取得的標本,多是祭祀儀式結束後被村民棄置的物品,在研究人員眼中卻是值得典藏的寶物。
此外,自 2002 至 2012 年,史語所啟動了數位典藏計畫,其中分支四「民族學調查標本、照片與檔案」計畫,讓王明珂、何翠萍、胡其瑞、吳培華等多位臺灣學者有機會重返西南田野。回溯前輩學者的調查路線,重新探索一些失去研究脈絡的史料,更觀察西南地區在地理環境、族群認同、民間信仰上的今昔轉變。
展覽特別以 Google Map 標記出史語所 15 次西南民族調查路線,可以一起跟著研究人員的足跡走一遍西南田野。另還可觀賞一部呈現西南地區今昔變化的影片「黑白與彩色的對話」,透過一張張早期田野影像與當代同一地點的對比照片,看見西南地區的變與不變,展開一場與過往研究的跨時空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