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後,我們拜訪了中研院彭信坤副院長。面帶笑容的他從公務中暫時抽身,引領我們到一旁的長桌準備採訪。桌子後方牆上掛著一幅風景畫,畫中蜿蜒小徑的兩旁是綿延不絕的黃金稻浪,呈現他出生成長的故鄉。
整幅畫洋溢的蓬勃朝氣,如同彭信坤散發的溫暖、親切感,也讓他回憶起生在農家的艱辛生活,如何一步一腳印累積實力,走出屬於自己人生道路的過往。
彭信坤在中研院競爭的學術環境中挺過 40 多個年頭,從經濟所助理研究員一路做到特聘研究員,並曾擔任經濟所組主任、副所長及所長、學術諮詢總會副執行秘書、院本部秘書長,也在臺大經濟系、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合聘教學、指導研究生近 30 年,不論在學術或行政工作上皆備受肯定。
2024 年對彭信坤來說,更是開花結果的一年,在 7 月的院士會議上,長年埋首從事的區域經濟、國際貿易與公共經濟研究獲得學界認可,首度候選就榮獲中研院院士殊榮。緊接著在 9 月接任人文社會科學組副院長職務,持續為院內學術行政、公共事務貢獻一己之力。
採訪過程中,彭信坤手拿厚厚一疊資料,分享副院長要做的工作,時而話鋒一轉,從經濟學專業出發,以宏觀視野剖析國內外政經局勢。這時你能明顯感受到,他對「區域經濟學」的無比熱情,也更讓我們好奇,究竟什麼是區域經濟學?它如何帶我們洞悉海內外時事呢?
無處不在的區域經濟學
問起彭信坤踏入區域經濟學領域的緣起,除了啟發自大學時理工科紮實的學術訓練背景,更是因為自己喜歡挑戰經濟學複雜理論所需之數學推理、邏輯思維。
自成功大學取得交通工程與管理領域的學士與碩士學位後,彭信坤於 1982 年 10 月進入中研院經濟所從助理研究員做起,他直言當時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在中研院生存下來!
「因為院內各領域的學術研究人才雲集,對於關乎續聘、升等考核的學術研究成果,要求的標準非常嚴格,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能力存活下來,只能全力以赴!」
好不容易挺過最初的三年考核,彭信坤獲得國科會公費補助,遠赴美國賓夕凡尼亞大學區域科學研究所攻讀博士,鑽研他最感興趣的區域經濟學理論。
學成歸國後的彭信坤,專注於發展具個體或總體理論基礎的區域經濟及國際貿易模型,他也鼓勵後進學者運用其理論,研究本土案例、發掘落地實證。談到什麼是區域經濟學,彭信坤指出:
傳統經濟學的訓練大多沒有考慮「空間」概念,區域經濟學正好彌補了這個不足。
如今小至個人就業、居住區位選擇、產業廠址決定,大至整體的區域與都市規劃、國際貿易,都是區域經濟學能實際應用的天地。
舉例來說,政府在設置公共設施時,首先需考慮公共財最適宜投入的資金規模、需要的稅收財源;其次需估算公共設施最佳的數量與區位配置,做出符合多數人社會福利的最佳規劃。
而在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Paul Krugman(2008 年獲獎)建立「新經濟地理學」之後,空間概念在國際貿易理論的應用也備受關注。
此創新理論將生產、就業、消費,及其相關的交通運輸與貿易成本通盤考慮,並融入研究架構之中,做出更全面周延的探討分析。
研究發現,規模經濟使得全球貿易主要由富裕國家之間的類似商品(如汽車)貿易主導;而規模經濟及降低的運輸成本也吸引更多人遷往都市生活,進而推動更大規模的生產、更高的實際工資,以及更多樣化的商品供應與消費,此一循環效果最終促使一地發展出都市化的核心區,以及相對落後的邊緣區。
從都市規劃談到國際貿易,彭信坤也對國內產業發展有所了解,他向我們拋出一道題目:為什麼大理石加工廠大多聚集在新北市八里區?
原來目前大理石石材主要從海外進口,且運輸費用相當高昂,這是大理石相關產品生產成本考量的最主要因素。因此,業者選擇將工廠設在臺北港附近,就近切割加工成運輸成本較低的製成品。
由此可見,區域經濟學就發生在我們的生活周遭,信手拈來都是案例。
暗潮洶湧的國際貿易
近年來,臺灣多個縣市都在爭取台積電、輝達及超微半導體等科技大廠進駐,但企業選址究竟會考量什麼,這也可以用區域經濟學來分析。
彭信坤以台積電選址為例,基本考量包含:當地或周邊地區半導體、資通訊人才是否足以因應,水資源是否充足、電力供應穩定與否,以及原物料、產品進出、員工居住與通勤交通的便利性等,這些都將影響廠商的生產成本。
近年來,台積電的設廠還需顧及國家安全與地緣政治因素。例如選擇在日本熊本設廠,有助鏈結當地上下游相關產業,迅速支應日本市場需求,深化臺日科技合作;而在美國亞利桑那州設廠,則回應了美方在半導體供應鏈安全上的戰略需求。
彭信坤進一步指出,當今在討論跨國營運與地緣政治時,皆無法忽視「區域經濟整合」,及近年興起的「國際貿易保護主義」,這關乎各國利弊得失之權衡。
上述現象也是他近期關注的議題。細究一切變化的源頭,可以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說起。戰後各國的貿易障礙逐漸下降,開始透過多邊貿易談判、區域經濟整合,加強國與國之間的政經合作,連帶推進貿易自由化、經濟全球化現象的蓬勃發展。
所謂區域經濟整合是指,在一個鄰近的地理區域內,兩個以上國家在談判後簽訂互惠條約,免除或降低關稅、進出口配額等貿易壁壘,促進原物料、資金、人才、貨品與服務在國家間自由流動,甚至將稅制、貨幣整合為一,形成如歐元區的經濟體。
今日的歐盟(EU)、區域全面經濟夥伴協定(RCEP)、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步協定(CPTPP)等,都是區域經濟整合下的產物。
臺灣目前不在任何一個區域貿易組織內,為了不喪失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力,自 2001 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後,近 20 年來陸續與多個國家簽訂 ECA(經濟合作協定)或 FTA(自由貿易協定)。2021 年也爭取加入區域經濟占我國貿易總額四分之一的 CPTPP,但當前與中國的入會申請暫時遭到擱置。
除了國與國之間的經貿合作,值得注意的是,當前的經濟活動不再只是以國家為單位來運作,而是如同產業的生產鏈般,依據國家本身條件、產業政策所發展出的優勢,來進行垂直或水平的專業分工。
然而,自 2019 年以來,受新冠疫情、俄烏戰爭、美中貿易戰等地緣政治因素衝擊,歐、美、日等已開發國家,開始思考如何健全國內的產業結構及國家安全,導致國際貿易保護主義的論述再度掀起波瀾。
彭信坤特別關注美國總統川普的高關稅政策,其原先的用意在於保護本土產業發展,也藉此吸引企業回流、增加國內就業機會。然而,該政策可能導致產品的生產成本提高,打亂全球原先在貿易自由化趨勢下的生產鏈分工佈局,進而引發美國國內物價上漲、通膨加劇,預期將全面衝擊全球產業發展樣態及經濟成長。
對臺灣來說,由於我國的電子零組件、資通與視聽產品貿易(占出口比重近 7 成)高度仰賴全球供應鏈提供原材料進口、海外組裝與中間財出口,就算高關稅政策沒有直接針對臺灣實施,也將牽動臺灣在亞太地區製造業供應鏈的結構重組。
彭信坤建議,未來產業供應鏈的海外佈局,除了分散地點、提高韌性外,還要加入更多安全、可信賴且動態調整的戰略思維。
尋找驅動經濟的創新能量
總體來說,區域經濟學提供了結合地理條件、都市型態與國際貿易的多層次視角,可以讓人們看見經濟發展與地域之間如何相互影響,更可以用在區域與都市規劃、產業佈局,為政府及企業提出最佳的經濟活動配置策略。
回到一開始討論的廠商選址問題,除了考量生產成本、地緣政治與國家安全,如何方便獲取生產、營運所需人才,並營造一處研發創新及知識自由流通的場域,也是必須審慎考量的因素。
這正是經濟學家感興趣的「知識溢出效應」(Spillover effect)。
知識溢出效應通常發生在相鄰的場域、產業或研究領域內,例如大學、研究機構或科學園區等。當某個機構或個人研發出創新的知識或技術時,其他人可透過專利授權、直接觀察、模仿或合作來使用該研發成果,而此現象通常能進一步帶動其他產業的創新、提升競爭力。
彭信坤曾探討知識溢出對都市經濟活動的驅動作用,研究成果對於都市規劃政策,特別是如何促進知識密集型的產業聚集,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研究發現,知識溢出效果會隨著產業之間距離的增加而遞減,因此知識溢出的外部效益,會使產業在同一個空間上更加聚集,並對都市經濟活動產生驅動的作用。
延續此研究成果,彭信坤也提出了促進知識密集型產業聚集的建議。例如優化大眾運輸效率、降低通勤成本,吸引產業和勞動力在交通便利的場域聚集;或是打造產業及科技園區,由政府提供共享設施與資源。
另外,也可考慮提供稅收優惠及創業補助,吸引新創產業進駐;並且強化產、官、學合作,匯集更完善的創新及知識生產系統,讓知識溢出的效益最大化,進而活絡產業、促進經濟成長。
但令人好奇的是,隨著網際網路普及、通訊技術進步,這樣強調產業或研發機構實體聚集的概念是否發生變化?
經常受惠於知識外溢效果的彭信坤反思到:「如果網路能完全取代面對面的實體互動學習,為什麼哈佛不只開線上課程,而是繼續以實體教學吸引全球優秀學生?為什麼美國資通訊高科技產業仍大多集中在加州矽谷?為什麼新竹的土地、廠房仍這麼搶手?」
事實上,許多創新研究的突破,往往來自不經意的對話,或非正式場合的互動交流。例如研究人員可能在下班後的聚會中,因為閒聊而碰撞出新的想法,這些靈感可能是解決工作難題的關鍵。
這種不經意的靈光乍現,便是知識溢出的瞬間,無法完全靠網路交流就激發出來。
改善研究環境的「中研院學術園丁」
回顧在中研院 40 多年的歲月,彭信坤不僅專注於學術研究與教學工作,也投入時間在學術行政工作上,因為他認為:學術研究的價值不只是其成果產出與推廣應用,更要替未來的學術發展與社會需求,建構更堅實的研究創新環境。此信念讓彭信坤在面對繁瑣的行政事務時,仍能保持熱忱。
會有這樣的信念,源自其學術研究生涯中,獲得許多學界前輩與同事的支持協助,讓他深刻體會到維持優質與不斷精進的「學術研究環境」的重要性,也默默在心裡埋下「在自己有能力時多做一點」的想法。
「我始終相信,改善學術研究環境,不僅是對中研院及臺灣整體學術環境的回饋,也是對未來人才的有效投資。」彭信坤以務實的態度說到,「光會批評、抱怨是沒有用的,當我們有能力時,就應該投入一點時間設法提出改善建議、形成共識,大家一起努力改善現狀。」
接下副院長職務的彭信坤,首要任務便是了解院內人文社會科學組各個研究所的發展現況、需協助之處。如今的他已做好聆聽各方意見的準備,盡力提供可運用的資源,成為支持院內研究單位的堅強後盾。
彭信坤的經歷,讓我們看見一位學者如何兼顧學術研究與行政,做研究也不忘以身作則,願意以實際行動改變研究環境、啟發後進學者;更時常關照國際時事,讓自己的研究有益於社會。
自謙為「中研院學術園丁」的他,一路走來,種下許多改變的誘因。未來,無論風雨,他都會一本初衷,持續與中研院一起成長茁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