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研之有物
翻開歷史課本,在「冷戰時期的東亞」的章節中,學生能夠讀到以下內容:冷戰時期全球因蘇聯、美國策動,分裂成共產、反共兩個不同制度的陣營,進而爆發「韓戰」、「越戰」等區域性衝突。為了圍堵共產勢力擴張,美國與中華民國簽署「中美共同防禦條約」,也與英、法、部分東南亞國家成立「東南亞公約組織」。
幾頁 A4 大小的紙張,將二戰結束至蘇聯解體的冷戰史,化約成綱要式的重點提示。然而,看似單純的大事紀,其實背後交織著一段段龐雜的歷史脈絡,冷戰真實的情況往往比課本寫的更複雜。
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陳冠任助研究員,在研究冷戰史的過程中,曾涉獵不同國家的歷史檔案,對於現今國、高中學習的歷史內容,以及該怎麼在大學教授冷戰史,他有感而發地說:
「冷戰是一段複雜的歷史,包含的領域很廣,不僅牽涉蘇聯及美國史,在東亞還涵蓋臺灣史、中國近代史、日本史、韓國史等。要年輕學子了解冷戰,的確不太容易。」
事實上,冷戰是各國歷史交織而成的一部歷史,身在臺灣的我們,常不自覺地以早期中華民國政府的史觀來看待冷戰。陳冠任談到,若我們能從其他國家的史料切入,就如同戴上一副新的眼鏡,你將看到截然不同的冷戰史。

圖|研之有物
換個視角,從美國史看冷戰
讀歷史是訓練思維模式的最佳方式。
當我們跳脫課本框架,嘗試從美國史解讀冷戰,你將發現我們熟悉的歷史事件「韓戰爆發、第七艦隊協防臺灣」至少隱藏兩個關鍵訊息:
第一,美國在西太平洋以海洋為導向的防禦格局逐步形成。二戰以來,美國陸、海軍為了競爭在太平洋上的領導權,因而長期處於緊張狀態。隨著 1950 年韓戰爆發,西太平洋戰略防線的重要性日漸突顯,海軍在華盛頓決策圈中的話語權也連帶提升。
第二,歷史課本告訴我們,臺灣在 1954 年簽訂〈中美共同防禦條約〉後,成為美國在東亞圍堵共產勢力的最後一塊拼圖。事實上,早在 1951-52 年,臺灣附近的水域已被納入美國聯合司令部的防禦範圍,就連蔣介石當年都不知情。
「臺灣是一個海島,此舉等於間接防止臺灣落入共產黨的手中。與此同時,又可以避免給予蔣介石政權實質的軍事承諾,防止其藉機反攻大陸,將美國拉入國共內戰的泥淖中。」陳冠任分析。

圖|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
這些隱藏在歷史檔案中的資訊,是歷史課本很難觸及到的,而這正是研究者的主要工作,也能為歷史教學帶來啟發。
陳冠任認為,歷史就像一座雕像,端看你從什麼角度看它,老師可以試著引導學生:「你要不要來這邊看一下,也許會有不一樣的想法喔!」目標是在課堂中帶領學生認識歷史的多元及複雜面向。
臺美合作的「雙面刃」
冷戰的複雜及多面性,不只呈現在國際情勢中,同時也存在臺灣內部。
陳冠任指出,國共內戰其實就是國際情勢的縮影,是一場沒有完成的戰爭,它的影響一直延續至今。過往人人朗朗上口的「反共抗俄」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它等於把國共內戰「冷戰化」,是早期中華民國政府透過政治宣傳,讓內戰與世界冷戰相互結合的一種手段。
若我們從美國史的角度,重新檢視國共內戰時期的臺美關係,也會發現課本上從未提過的觀點。
韓戰爆發後,為防範共產勢力擴張,美國計畫在西太平洋建立一道無形的防守陣線,臺灣因特殊的地理位置,開始備受重視。
此時,除了派遣第七艦隊協防臺灣,美國還成立了「美軍顧問團」(Military Assistance Advisory Group, MAAG)、「美軍協防臺灣司令部」(United States Taiwan Defense Command, USTDC),前者負責重建甫從內戰中潰敗的國軍;後者建立福爾摩沙防線,防止兩岸爆發全面戰爭。

圖|研之有物(圖片來源|Wikimedia)
然而,駐臺美軍對蔣介石來說卻如同「雙面刃」。儘管他曾在日記裡表達對 MAAG 干涉其軍事擴編與人事安排的不滿,但現實情況是,他迫切需要美國的軍事援助來維護岌岌可危的政權,因而不得不給予駐臺美軍「外交豁免權」(Diplomatic immunity),這代表美國大兵如在臺犯罪,得以不受中華民國的法律制裁。
不過,該豁免權又與蔣政權的官方歷史論述相互矛盾。當年的中華民國政府宣稱,其最大成就之一,便是廢除清朝與列強締結的不平等條約,當中就包含與外交豁免相似的「領事裁判權」。
這對於剛在臺灣落腳的蔣介石來說,無疑是自打嘴巴、威脅統治信譽的決策,隨著美軍在臺不法情事陸續發生,一股反美情緒逐漸在民間蔓延。
例如 1957 年的「五二四事件」,又稱作劉自然案,便釀成戒嚴時期罕見的大規模示威活動。
故事發生在一場喜宴之後,陸軍少校劉自然參加完友人的婚禮,在返家途中遭美軍上士羅伯特.雷諾(Robert G. Reynolds)離奇槍擊,胸、腹部各中一槍,不治身亡。根據雷諾的說法,起因於劉自然偷看妻子洗澡,且手上拿有武器,他是出於自衛才開槍。
事後,臺美雙方成立專案調查小組,臺灣司法行政部認為雷諾是蓄意殺人,卻未遭駐臺美國大使館採信。同年 5 月 23 日,美國軍事法庭陪審團宣告:雷諾「殺人罪嫌證據不足」無罪釋放。
隔天 5 月 24 日,臺灣媒體紛紛刊出相關報導,劉自然妻子奧特華也投書報紙,呼籲政府「為國人爭人權」。她更身著黑衣前往美國大使館,手寫中、英文「殺人者無罪?我控訴,我抗議」看板,在媒體採訪下透過全國廣播網哭訴不公。此舉引發數千人包圍、破壞大使館,不僅重挫駐臺美軍形象,還危及臺美外交關係。

圖|Wikimedia
不只如此,劉自然案之後,臺灣接連在 1959 年發生立法委員馬曉軍被美方軍車撞傷致死事件;1964 年天兵演習時,再發生彰化陳姓少女遭美軍性侵案。
陳冠任謹慎比對一手史料,試圖梳理美國援助的利弊:「這些情況,都迫使政府不得不重視駐臺美軍的法律地位,弭平民間對美國的反彈情緒。」
對美國來說,維持全球冷戰架構至關重要,保留對駐外美軍的司法管轄權,是為了避免動搖軍人士氣。中華民國政府則致力於爭取更多司法權,不僅是為了符合其廢除不平等條約的官方歷史論述,也希望藉此穩定社會民心,以鞏固其對臺統治。
最後,經過十年的漫長談判,雙方在 1965 年簽訂〈美軍在華地位協定〉(Status of Forces Agreement with the Republic of China, SOFA),儘管美軍仍享有部分豁免權,但在涉及國家安全、與臺人相關的案件中,中華民國政府則擁有司法管轄權。
政府也利用媒體宣傳,將 SOFA 包裝成外交上的勝利,藉此消除臺灣社會對美國的疑慮,強調與美國仍維持友好關係。
冷戰研究為何有點「冷」?
聊起研究冷戰的經歷,陳冠任形容國際冷戰研究在臺灣的現況,其實有點「冷」,因為這並不是一門容易研究的領域。
首先,研究者至少要會兩、三種語言,研究門檻相對高一些;再者,雖然中研院、國史館、檔案管理局可以找到臺灣在冷戰時期的一手史料,但若想研究其他國家的冷戰史,勢必得遠赴國外調閱資料。
這不禁令我們好奇,究竟是什麼原因,吸引陳冠任投入這麼高難度的領域?在陷入短暫沉思後,他以飛快且清晰的脈絡,梳理自身的研究歷程,原來研究的開端正是從中研院開始。
回憶起在政治大學歷史系的求學階段,剛好遇上中研院近史所檔案館開放 1970 年代中華民國外交部檔案。彼時,陳冠任正準備考研究所,他試著閱讀這批檔案,看看有什麼題材可以研究。
當年,陳冠任寫了一篇關於臺日航空權的論文,探討 1972 年臺日斷交後,曾經歷的斷航又復航過程。爭點之一在於華航當時的機身不是印梅花,而是中華民國國旗,中國在「一中原則」下,要求日本與臺灣斷航。
陳冠任從檔案中發現,日本採取了兩面手法的外交策略,例如曾有一段時間,日本安排華航飛羽田機場、中國民航飛成田機場,讓日本保有與臺、中通航的最大利益。

圖|Wikimedia
從政大畢業後,陳冠任前往英國劍橋大學攻讀博士,他自認這是投入冷戰史研究的起點,並在因緣際會下成為美國史教授 Andrew Preston 的學生。
「Preston 教授用訓練美國史學者的方式來訓練我,我因而開始研究冷戰背景下,美國海、陸軍的權力鬥爭;再加上我看得懂中文與日文,可以結合東亞方面的史料,進一步提供美國史以外的觀點。」陳冠任細細回憶建構自身研究的每一塊基石。
從 19 歲開始奠定基礎,到 32 歲拿到博士學位,至今研究冷戰已近二十個年頭。雖然冷戰研究有點「冷」,但陳冠任憑藉著熱情燃燒的學術魂,發展出從海洋視角研究東亞冷戰的新觀點,研究成果備受國際肯定。

圖|研之有物
跑步及研究,找到與自己對話的方式
檔案研究,是陳冠任研究過程中相當重要的基礎工作。問起印象深刻的搜集檔案經驗,他想起念博士班時在美國發生的故事。
當時為了研究美軍太平洋司令部、遠東司令部之間在太平洋地區競爭領導權的始末,他動身前往美國的國家檔案館搜集資料。剛開始用關鍵字搜尋,卻遍尋不著,他索性將與美國在西太平洋有關的所有檔案調出來逐一查看,終於在參謀長聯席會檔案(RG 218)編號 99、100 號的檔案盒中發現關鍵資料。
「我可能是全世界第一個打開這些檔案盒的學者!」陳冠任興奮地說,「這就是做研究的樂趣,像在找樂高零件,把每個關鍵材料組裝起來。」
此外,陳冠任也推薦中研院近史所檔案館的兩項經典典藏:外交部門檔案、經濟部門檔案。其中,外交部門檔案是他經常使用的資源,當中記載許多早期外交部的決策過程。
檔案及文獻,在陳冠任的學術職涯中不可或缺,他對研究資料的找尋有自己特殊的心法。
那麼,在繁重的研究工作之餘,又該如何平衡工作與生活呢?答案就是──跑步。
「我超愛跑步,跑步是一種跟自我對話的方式。」陳冠任愉悅地分享心得:「跑步和學術寫作一樣,不能急,如果一本書的內容很不好寫,你可以把它拆成好幾個章節來寫。就像跑 42 公里全馬,你不能只想著還剩多少公里沒跑,而是我跑完了這公里,接著再跑下一個,每公里都是新的開始。」
此外,跑步也是尋找靈感的好方法,每當腦袋糊住沒辦法好好寫作時,陳冠任就會去跑步。
有一次,他正煩惱如何為剛完成的論文取一個吸引人的標題,於是他開始沿著康河慢跑,跑著跑著,〈投擲海神波塞頓的三叉戟〉這個酷名字就這樣誕生了。這是一篇以海上戰略視野研究東亞冷戰史的文章,以「波塞頓三叉戟」暗喻美軍的制海權。
目前,陳冠任正在寫第二本專書,除了他擅長的檔案研究外,這次還加入口述歷史,企圖挖掘美國大兵在臺灣的歷史足跡,以及他們對臺灣社會的影響。
近期,他剛訪問了過去在清泉崗基地工作的臺人,了解他們的生活是否受到美軍文化的影響:「書寫這些可以更了解:為什麼臺灣會變成現在我們所熟悉的臺灣,如果你不認識過去,就很難知道未來要往哪裡走。」
說起研究工作,陳冠任燃起滿滿學術魂,他的態度不卑不亢,不將研究者的位置擺在高高的架上,而是謙虛又帶有自信地侃侃而談──那種自信並非來自光鮮亮麗的外在成就、世俗所認定的那種高傲,而是個人在浩瀚歷史中,恭敬地彎下腰,紮紮實實進行學術工作的嚴謹姿態。
透過研究,我想告訴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人們:臺灣很特別,在歷史的交響曲中,我們不是一個音符而已,而是動人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