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自造地方感？按下快門就對了
漁村節慶的主辦方藉由各種機制來「製造地方感」，達成透過觀光活動行銷漁村產業的目的，那麼遊客就只能被動接收安排嗎？
實際上，遊客有時也會從主辦方給的框架之外，自行創造意料之外的地方體驗。
蕭阿勤分享在網路上蒐集到的遊客留言。有的人以徒步方式旅行，感受最真實的漁村生活；有人隨意走進路邊小店，嚐到物美價廉的在地美食；也有人搭船出海遊玩，最終和船長結為好友，並重回舊地拜訪。
另一種讓遊客對地方留下深刻印象的方式，就是透過「攝影」。
蕭阿勤興奮地分享他的觀察：「攝影是旅遊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過去的理論通常將攝影行為分成：浪漫凝視、家庭凝視。」
所謂的「浪漫凝視」通常發生在知名景點，例如到嘉義布袋觀光，就要在高跟鞋教堂外拍出美好浪漫的景致。
圖｜雲嘉南濱海國家風景區管理處
「家庭凝視」則聚焦在「拍人」。打開相簿中家庭出遊的部分，總會有幾張親朋好友排排站的合照，這些照片不是為了拍風景，而是著重在記錄親友之間親密的情感。
然而，隨著科技進展，遊客使用的攝影器材、拍照時機和風格也跟著改變。蕭阿勤瀏覽了社群上公開的無數影像，發現一種新的攝影行為──從頭拍到尾，從出門那刻起就開始拍、搭車也拍、旅伴睡著了也拍。
蕭阿勤將此行為稱作「過程凝視」，這不僅展現了科技的便利性，也讓攝影的社交性變得更強。
圖｜iStock
我們常在觀光景點聽見這樣的對話：來來來你先拍我、等一下換我幫你拍、我來上傳今天的照片、我來幫你分享……如果不是有物質性的科技條件支撐，就不可能創造出這麼大的社交互動空間。
此外，拍照的過程也促使遊客的「身體」更主動地體驗地方。例如為了在魚市場拍到漁貨滿載的照片，必須忍耐腥臭味、腳濕掉、人潮推擠的不適，拍完照後身體還殘留著早起的疲累與亢奮。
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旅途細節，其實都是身體一點一滴記下的深刻記憶，也是旅人形塑地方感的關鍵片段。
現代資訊傳播無遠弗屆，許多人習慣在網路上查好資料再出發，預想哪個 Google 高評價餐廳必吃、哪處熱門打卡景點必看，但你是否曾質疑：旅行難道只能不斷驗證別人告訴我們的資訊嗎？
蕭阿勤認為，從「過程凝視」的例子中可發覺，即便處在既定的旅遊框架中，遊客仍擁有很多自行挖掘、詮釋、轉化和成長的主導權。下次不妨試著用你的相機或手機，為自己開創獨一無二的旅行體驗吧！
吃喝玩樂背後的「國族想像」
無論是漁村節慶製造地方感的機制，或是遊客自發推播的旅遊經驗，都讓漁村以「有溫度、有故事」的形象進入大眾視野，潛移默化地影響著遊客對地方及國族的想像。
試想一下，當我們看到泡菜，是否第一時間會想到韓國？聊起英國的代表性食物，炸魚薯條經常是我們的首選。藉由推廣地方上獨特的食物、風景或習俗，國家往往能夠打造對外形象，並向內形塑民眾對國族的認同。
因此，乍看只是「遊山玩水、吃喝玩樂」的旅遊體驗，其實和蕭阿勤長年關注的國族想像議題密切相關，更有助於將研究視野從政治菁英拓展到社會大眾。
為了深入探討遊客如何將旅遊經驗與國族想像連結，蕭阿勤與研究團隊花費大量時間，以關鍵字蒐羅網路上所有與漁村節慶有關的遊記，從事他最擅長的質性內容分析。
採訪過程中，他朗誦了辛苦蒐集來的資料，這些看似單純的遊記，背後隱藏著一般民眾對國族想像的線索。翻開一篇描述彰化王功漁火節的遊記，蕭阿勤唸到：
身處在島國臺灣的我們，在每個港灣，不論港口邊或臨海的山坡上，總是佇立著一座座身形魁武、不禁令人仰頭觀望著，那更是討海人夜裡回家唯一的指引。在眾多燈塔中，每個燈塔總能有個「最」特別之處，塔臺最高、海拔最高、最老、最北端等。建於西元 1983 年的「芳苑燈塔」，則是臺灣最年輕的燈塔！（註 1）
這段話看似在陳述客觀資訊，其實反映了這位民眾正以「全臺灣」作為衡量尺度，展現他對疆域和國界的認知架構。他更藉由感受地方上的景物，強化了對土地及人群的情感連結，以「身處在島國臺灣的我們」發語，展露對地方及國族的認同感。
圖｜數位島嶼（阿妹，CC BY-NC-SA 3.0 TW）
另一篇遊記提到基隆鎖管季的夜釣活動，民眾從海上回望陸地，有感而發地寫到：
臺灣是個美麗海島，擁有豐富海洋資源，被大海溫柔包覆著，居然也同時擁有高山河川盆地與平原，位於風光明媚四季如春的北緯 23 度線上，本土有最美味的農特產，更有豐富的海洋資源，想上山下海都不用一小時，就夠奢侈的感受山峰與海洋之美，對外國人來說，臺灣是夢幻美地。（註 2）
這篇遊記的主題是夜釣，分享的卻不只是活動的樂趣，而是更廣泛地談論了臺灣認同。字裡行間流露對島國得天獨厚環境與物產的讚嘆，對「我們」國家呈現給外國人的形象充滿自信。
圖｜彰化縣政府「i 玩彰化」官網
以上言論包含的國族認同觀點是民眾自動形成的嗎？蕭阿勤認為，人們或多或少受到政治及文化菁英的論述、國家政策的影響。就像發展觀光除了為提振地方經濟，也是在發掘地方文化獨有的魅力，不僅向國際展示屬於臺灣的軟實力，也激發了國民對地方、家鄉、甚至是國家的自信心與認同感。
漁村風貌定型了嗎？且看青年與創意如何推進
圖｜蕭阿勤攝影
臺灣漁村 30 年來的變化，就像海風每天吹過的岸邊岩石一樣，絕非一朝一夕形塑而成，而是隨時都在進行。漁村節慶也有別於私部門主導的旅遊產品，並非純粹為了營利，而是以國家為首，企圖解決地方困境而誕生的產物。
漁村「轉型」走過三十個年頭，漸漸趨於「定型」，未來能否繼續創造令人耳目一新的內容呢？長年投入世代研究的蕭阿勤分析，「返鄉青年」的動能會是觀察漁村未來走向的關鍵：
「從社區營造到地方創生，這兩股政策力量培養出同時注重文化與經濟的年輕世代。這些年輕人放棄都市工作，具備一定的文化資本、帶有理想性格，還有行銷和設計技能。他們如何將自己的創意和承諾與地方結合，將是形塑地方未來的重要因子。」
此外，社會學也不斷探究人與結構的關係，促使我們練習思考：如何讓社會不只有一種觀點。蕭阿勤以臺南北門區推出的吉祥物「虱目魚小子」闡述此想法。
圖｜臺南市北門區永隆社區臉書
這尊戴著虱目魚頭、長著濃眉、大眼、紅脣（剛開始還沒有眼白）的吉祥物，曾被票選為全臺最醜地標，但近年又因「醜萌」風潮而成為席捲國內外的獵奇景點。
蕭阿勤每隔一陣子就會上網「關心」虱目魚小子的近況、蒐集民眾的評論，他又是怎麼看待這種現象呢？
「人的創意一直在演進，人的能動性永遠無法預料。除了虱目魚小子，魚頭君也在日本爆紅，當初誰曉得呢？很多事物我們此刻視為庸俗，但經過時間和文化的淬煉，也許再過個十年就會變成經典也說不定。」
不過，想讓創意不斷生成與推進，唯有在沒有壓迫、沒有單一標準、能謙遜接受多元可能的社會才辦的到，如同看遍網友創意的蕭阿勤所說：
永遠不要用自己有限的眼光去設想萬事萬物，只要是活生生的人，永遠都會有無法預測的行動。
